《我的父亲》散记之七

        每当想起父亲,脑海里就会像过电影似的一帧接一帧闪现父亲的画面,其中最多的是父亲读书的样子,特别是他晚年读书的情景。

        小时候,在村中住厢房,草屋寒舍,家徒四壁,唯一的家具就是地上一口正面彩绘的大木柜。还有一个算不上家具的小木箱,记不清是放在大木柜里了,还是炕沿底下、东山墙根,或其他什么地方了。至于小木箱里面装的是什么,总在外面和小伙伴疯玩的我也不关心,更从未打开过。直到家搬进了村东新盖的三间草房,十多岁的我才趁父亲不在家时偷偷打开了小木箱。这个小木箱长约一尺半,宽和高均近一尺,上面两边开盖,据说是南岔的我十舅给做的。掀起箱盖,我发现里面装满了书刊,一套线装古版《辞海》,一本发旧的四角号码字典,一本厚厚的算术书,几本书法字帖,几本拼音杂志,几份报纸,等等。杂志里面的插图很好看,我最喜欢其中一幅单人花样滑冰原地旋转掉进冰窟的插图。报纸是1957年父亲就读的哈尔滨师范专科学校的校报,上面有几篇批判父亲的文章,我想是与父亲被打成右派有关的。那本算术书很是神奇,教人用算术方法解各种数学难题。我上初中时还用列方程式、解方程的方法做过书上的题。记得父亲当时还教过我如何使用四角号码字典,感觉与用新华字典截然不同。而折叠式王羲之小楷字帖《黄庭经》我至今还在临摹,成为我手中唯一的父亲书籍遗物,让我倍加珍惜。这个小木箱一直跟随着父亲,直到父亲去世。从中飘散出来的一缕书香,几十年来也一直弥漫在家庭的每个角落、熏染着我们五姊妹的心!后来,给父亲建一个书房成了我的一个梦想,遗憾的是,因种种原因这个梦想终究没能实现!

        因父亲博学,族人常来家里与父亲谈天说地。有些好学的乡亲也时常向父亲请教问题。记得一年夏天,父亲正在家的后菜园锄草,我在一边玩。一位西村的老乡来到园子墙边,冲着父亲喊:“周老师,又有两个字我不认识,你来看看是什么字?”父亲闻听,放下锄头,边打招呼边向他走过去。到了墙边,父亲看了看他手掌上写的字,告诉他其中一个字的读音、含义,另一个字可能念什么,但拿不准,等回去查查再告诉他。那位老乡说了一声“好”,便继续赶路去了。父亲为此何时查了哪本字典我就不得而知了。多少年来,身在他乡的我读书、写作中遇到各种问题,尤其是古文、历史方面的,我都打电话向父亲咨询,形成了习惯。一次,在电话中与父亲说到了“心宽体胖”这个成语,“胖”字我读成了“pang”。父亲马上纠正我说:“应该念心宽体胖(pan)。”这让从事文字工作的我好不脸红。父亲去世后,每遇到问题还习惯性地有给父亲打电话咨询的冲动,而每次都要深深地伤感一回:我心里最可倚重的一座学问的靠山没了!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损失!

      父亲喜欢字典,后来很多年床头总放着一本日汉辞典和一本新华字典,以便随时看书查字。父亲有一年来沈阳,问我:“听说现在出版了《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你给我买一本。”我书柜里的《历史辞典》、《编辑手册》也是父亲喜欢翻阅的。每次来,他都带几本书回去,说看完了,等我回去再带回来。改革开放后,古典名著纷纷再版上市。除了四大名著,我书柜里的《三言二拍》、《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都是在父亲的提示下买的。看到《水浒传》,父亲说还有一本与《水浒传》立场相左的书《荡寇志》,可以买来对照看看。不久,我就把《荡寇志》买了回来。父亲过去读过的书一定很多很多,藏有的书也绝不仅仅那一小箱,我想。土改时,家被抄得一干二净,书又怎能幸免!

        在学问上父亲很较真。一次来我这,说起海兰泡事件,父亲说前些天在老家去看望同龄的马老师时,还与这位历史老教师争论这次事件发生的时间。想象当时两位近九十高龄的老友争论较真的场景,我不禁暗自发笑。父亲终于在我书柜上的一本历史书里查到了准确答案,并说要把这本书拿回去,与马老师继续理论。

        父亲晚年看书眼睛跟不上了,我给他买了一副放大镜。从此,放大镜便成了又一件随身物品,走到哪带到哪。后来放大镜丢了,我就又给他买了一副。为方便我们随时随地可以看到父亲,两年前做摄像头生意的二姐夫给父亲在家安装了一个可对话可旋转的摄像头,我在沈阳便随时可通过手机观察父亲活动、休息的情况,并和他对话,可惜他看不到我。从此,摄像头里经常出现父亲坐在床上看书的画面。直到父亲去世前两天,父亲还在床上读书。父亲去世后,二姐把通过摄像头拍的、录的父亲读书的最后画面,发给我,成为父亲留给我们的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

        多年来,父亲自己读书,也一直鼓励我们读书。即使在农村时,父亲也是如此。他经常告诫我们:“读书总会有用的!”哥哥姐姐上学时学习都好,可惜没赶上好时候,无法一直读下去。只有我赶上恢复高考,上了大学。但受父亲的影响,哥哥姐姐都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大姐有了孩子后,最爱读《安徒生童话》。大哥接父亲班从教后,读了函授。二哥喜欢了解家族史,常翻看万年历,近些年又对佛学产生了兴趣。二姐最关注儿子学习,直到儿子读完哈工大研究生,自己也经常写诗,并在当地的杂志上发表。她不止一次后悔地和我说:“书读得太少了,太少了!”

        晚年还那么喜欢读书,父亲说是为了预防老年痴呆。也许父亲说的是真的,直到92岁去世,父亲一直明明白白,就像他做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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