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从山东闯关东到了吉林市的。那年他带着父亲和我大姑——大姑是他们最大的孩子。后来爷爷奶奶又生了几个个子女,三男三女,排列如琴键般错落有致。据说爷爷是那个年代少见的大学生,但我未曾亲历那个时代,只能从家人的碎片叙述中拼凑他的模样。
家里曾有些旧事。老爷爷原是个财主,一生节俭,用柴火煮熟的开水也要我老奶奶喝点,不能浪费一点一滴,这是后来我过渡到山东老家听村里老人说的,后来他去世给他的四个子女都留下价值不菲的财产,那年不久后也是我的爷爷这领回老爷爷的遗产后回吉林给我父母结婚,据说在那个年代非常丰厚,这是后来听我二姑说的。有一件事是我一生都不甚明白的事:既然爷爷是大学生,且家庭环境又很好,为何非要闯关东到吉林?奶奶已去世多年,很年轻就走的,据说奶奶一生劳碌,常与饥饿为伴,我的名字是奶奶起的,以后我再单独一篇讲奶奶的故事。
我对爷爷最清晰的印象,是有一年回吉林办户口时,那时我快要 18 岁光景,记得姑姑曾说爷爷喝多了便不太靠谱。讲述他年轻时犯下的混账事,比如有一次大年 30, 在众亲戚朋友面前,他竟用脚趾夹着毛笔写字。那时二姑觉得在婆家丢了脸面,彼时我也觉得甚是离谱。直到父亲去世那年,我在思索家族历程时忽然想通了什么。
我渐渐理解了爷爷的才华。他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会弹钢琴,会拉二胡,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甚至还通俄文——这是后来我给父亲买房屋时,偷偷去爷爷屋里看到的俄文手稿。年纪尚轻时,我不懂他的艺术情操;如今想来,那是时代错位的才华,得不到理解,故而以夸张的方式宣泄。
爷爷对奶奶不好,这一点我听二姑说的,故而也一直很不喜欢他。但现在我对他的艺术情操却愈来愈欣赏。记得在2000年前,我尚未满18岁,爷爷要求他的六个子女每人每月付赡养费。我替父亲给了好几年。2002年,我在吉林买了一处房产后,我让父亲回去与爷爷和姑姑叔叔们团聚,那是他们重新接触的一年。
我是长孙女,是唯一被爷爷抱过的孩子,也是唯一被他捧在怀里教写毛笔字的孙子辈,父亲后来常叙述他对爷爷的不满,婶婶和小姑姑也都讨厌爷爷。他们眼中的他是另一种模样。
直到我38岁那年,买了另一处别墅,在装修时执意要打造一间书房,潜意识里面必须备有笔墨纸砚。入住后数月,某日喝醉了,我写下了一些字迹,翌日看监控才发现那是自己写的。这些年来,我竟不知不觉喜欢上了毛笔字。二姑说过:“你是唯一被爷爷抱在怀里教写毛笔字的孙子辈,就连他的儿女都未曾有过的待遇。
我正常状态下握毛笔手会发抖,但醉酒后反而能自由书写,虽不流畅,但对毫无功底的我而言,已堪称奇迹。我想,那是爷爷留在我肌肉记忆里的馈赠。
如今我理解了爷爷。他是一个艺术造诣高深的人,只不过生不逢时,未被理解。现在我宽容了他,也欣赏了他我觉得他应该去鲁迅写的狂人日记的狂人,不被世俗理解,生活在他的世界里的最清醒的人。爷爷还健在,90 岁的人,依然每天能偷偷喝很多高度白酒,这是近几年听我二叔说的,现住在吉林省吉林市。今年,我想要带女儿回去见他,让第四代人也见见那位曾经用脚写毛笔字的老人,那位闯关东的山东书生,那位在我的肌肉记忆里留下笔墨痕迹的爷爷。
血脉中的记忆比想象中更加持久,就像墨水渗透宣纸,无声无息却再也分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