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爷爷

怀念我的爷爷

这几天,总是想起爷爷。爷爷离开我们已经9年了。

爷爷中等身材,浓眉高鼻,头发花白,面容清瘦。或许是奶奶的遗传基因过于强大,父亲和叔叔们都没有遗传爷爷的清瘦,而是继承了奶奶的方下颌,我们这些孙儿辈的一个个亦全都是方下颌。有段时间,我非常纠结于自己的方下巴,想着若是遗传了爷爷的脸型,就真是美女了。印象中,爷爷常年穿着一双黑色布鞋,一身黑蓝色的中山装,戴一顶同色的帽子,衣服是半旧的,却干净整洁。

据父亲讲,早年间家里家境还算不错,但爷爷父母早丧,自幼失怙,在村子里受了很多欺负。爷爷好强,勤奋,能吃苦,愣是撑起一个家,供着小爷爷上保定的学堂,19岁时还自己给自己办了亲事,娶回了20岁的奶奶,后来才有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

从我记事时,叔叔们都已经成家单过了,爷爷中风前,一直住在一套一明两暗的小房子里,家务活都是爷爷在做,每天把家里家外打扫干净,做饭洗衣。奶奶是不怎么干活的,她总是盘腿坐在炕上,用碎布缝些坐垫什么的,父亲说,奶奶年轻时劳累过度,伤了腰。那时,爷爷已经不种地了,地分给了父亲兄弟几个,农忙时,爷爷总是会到地里帮忙,爷爷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干活,快到饭点了就骑上自行车回去给奶奶做饭,等我们吃过饭回到地里时,爷爷已经又在干活了。

爷爷很少说话,也很少笑,或许是不擅言词,或许是曾经习惯了以沉默对抗欺侮。在我的印象中已经找不出来爷爷说过哪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也找不出爷爷的笑容来。也许是爷爷少言少笑,小时候,对爷爷是有点怕的。可回想起来,爷爷却从未向我发过火,未曾骂过我一句。我想爷爷是喜欢我的吧,6岁那年,我得了急性甲肝,有一个月的时间,每天要到医院打针,父亲经常不在家,爷爷便每天准时带我去医院。那时正是合欢花开的季节,我每天都坐在爷爷的自行车的后座上,抬着头看如云般灿烂的合欢花,那粉色梦幻般的合欢花随着县城的扩建或许已经不在,爷爷稳稳的自行车后座却还在记忆深处。

爷爷的书柜上有一个上着小锁抽屉,小时候非常好奇,却不敢打开,终于有一次,爷爷不在家,而小抽屉忘了上锁,我和堂弟把抽屉翻了底朝天,里面没有钱,也没有宝贝,不过是几叠线装的纸已发黄的小册子,忽然听到自行车响,我和堂弟来不及收拾,迅速冲出门去,好几天不敢到爷爷家去,怕被骂。可是再见到爷爷的时候,他一句都没有骂我,听说我喜欢写毛笔字,他从抽屉里拿出来那些小册子送给我,有《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等,都是爷爷自己写的,还有爷爷拓下的碑文。我如获至宝,回家练习,却下不得爷爷那样的苦功。工作之后回家渐少,这几叠册子被我安放在写字台的抽屉最里面,已几年没有回家,如今依然安在吧。

爷爷留给我的还有一大盆迎春花,爷爷的小院里种了好些花,我最喜欢那盆迎春,考上初中那年,爷爷答应把它送给我。还记得那次我带着三个堂弟堂妹,把花搬到平板车上,推回家去,路上遇到一人要花50元钱买下,被我严词拒绝。后来这盆迎春一直在我家里,每年春节前后开出娇艳的黄花来。如今父母都在这里帮我照看孩子,不知道它是否还安好。

爷爷念书不多,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爷爷生病之前,除了大姑嫁得太远外,我家、三个叔叔家、小姑姑家,还有街坊奶奶家的春联都是他写的。每年腊月,爷爷早早就到集市上买来了红纸、黄纸,黄纸给奶奶叠成流苏状的长条,他把红纸一一仔细裁好,按照每家每户分成好几份。爷爷心细,六七家不同的大大小小的院门、房门、窗户,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按照不同的规格写好,各色对联、横批之外,床头会有“身体健康”,面缸、米缸都会有“五谷丰登”,甚至院子里每棵小树都能分到一张“抬头见喜”。到了大年三十下午,红红的春联贴上墙上面再配上奶奶剪的黄纸花,随风摆动,与别人家光秃秃的红春联相比,娇艳生动。爷爷中风之后,就再不能写字了,每年的春联都是父亲从外面买回来的,几个叔伯家的春联再不像以前整齐划一,让人一看就是一家人了。那些加了金粉的、勾了金边的字却也失去了以往温暖的力道。

爷爷家一直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很多时候,爷爷闭目斜靠在被垛上,奶奶盘坐一边缝着什么,夕阳的光辉斜斜照进窗户里,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浮动,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河北梆子或者铿锵有力地表演着评书,空气安详而宁静。那时我刚上初中,因为没有家门钥匙,放学后会先到爷爷家呆会儿,每次掀起门帘,总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已近二十年,这样一幕依然清晰。

爷爷中风的消息让我们都颇感意外,爷爷的身体一向很好。医生说,也就是因为他平时身体很好,才让人放松了警惕。出院后,爷爷奶奶轮流住在几个叔伯家,一向要强的爷爷受不了自己做个废人,一下子老了很多。一天,奶奶来找我,说爷爷不见了,让我赶紧找找。我赶紧到处去找,在街头遇到爷爷拄着拐杖行走的爷爷。原来,爷爷不能再骑自行车了,可他闲不住,想着自己还能蹬三轮,就找一位开自行车行的表叔帮他弄辆小三轮车,表叔耐不住他三番五次的说,只好答应了。这次爷爷就是去找表叔要三轮车的,结果自然是没有要来。奶奶不住声地数落爷爷,爷爷一句话不说,可是我能体会到爷爷不甘的心情。爷爷一辈子要强,不愿麻烦别人,就算他病后,只要自己能拄拐杖走,就决不会接受别人的搀扶。

大学时,寒暑假回家,发现爷爷迅速的衰老,口齿都有些不清了,每次我都默默地陪他坐着,空气那么安静,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虽然没有话,但我知道他很高兴。

2002年,爷爷去世时,正是作毕业论文的紧要关头。我与哥哥一起回家奔丧,跪在在爷爷灵前,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我听到有人在说,你看那孙女都没哭,可是我真的哭不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演戏一样,我不相信那棺材里躺的是我爷爷。直到爷爷下葬,我仍然没有掉一滴泪,只是觉得这是一场戏,爷爷还在家里。

直到有一天,我梦到了一个人影,他在远处背对着我,不说话,只是站着,可我知道那是爷爷,无论我怎样大声喊他,他都不应,我从梦中哭醒,嚎啕大哭。后来说给父亲听,父亲沉默了许久说,爷爷不放心你,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我才意识到,爷爷真的走了。

愿天堂的爷爷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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