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闻
陈莉莉站在橱窗前望得出神,手里捧着蓝瓷花盆种着的樱桃色吊钟海棠花,窄细的叶子经过花农刻意清理显得更加清亮。
自从搬到这街上,她常常在这里发呆。她喜欢待在这里,看着这些服装一季季换替,圆领变成翻领,下摆越来越短,暗紫一夜变成苹果绿。
巷子里东拐西拐的藏掖,横七竖八的竹竿,她过得糊涂,像掀开沸了水的锅盖,突然冲出来的雾气,团住了她,眯了眼,喘不上气。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一成不变的生活里,陈莉莉在旗袍、夹袄里把握时间的节奏,她觉得自己被枝枝叶叶迷了情,巷子里总有人蠢蠢欲动,兵荒马乱。
瞥见橱窗里的衣服,陈莉莉想起自己第—次穿旗袍,镂空的蔓萝花枝绸缎镶滚柠檬黄,百叶窗把阳光分成几段,她站在明晃晃的镜子前嗅一朵沾了水的合欢花。电车叮叮叮地来过,树枝哗了一声又安静。陈莉莉抿着薄唇笑,转身走进了巷子。
—个人的生活终究是简单的。陈莉莉将花盆放在临窗的书桌上,又把椅子放在桌子的另一侧。接下来的时间,她便等在楼下买豆花的人经过。
陈莉莉每天都这么等。晴天时,她打量来往的人的穿着,摸着时尚的骨架。若是逢了雨,她便看着一朵朵花花绿绿的伞,听高跟鞋踢踏青石板。她总以为,下雨应该是春天的。想起南京外婆家的玉兰树开花时,一朵朵白花衬着青蓝的瓦,树下也会有个男生在等。
“小姐,把篮子放下。”
“嗳!”她在篮子里放上瓷碗和钱,用绳子放下去。
“今天生意不错,一下子就卖完了,但还是给你留了一份。”
陈莉莉小心地把绳子收回来。豆花还是晃了出来,陷在枯黄色的竹缝里。
“趁热吃嘞!”
她心里十分欢喜,但也只是对他含笑点头,她有着这个时代上海独有的矜持和收敛。
她不急着吃,把豆花放在书桌左上角,从右手边的抽屉里拿出笔和信纸。她的字很娟秀,微微往右上方翘。信封上写着“江苏省南京市XXX街XXX收”。将信对折,又放回原处。
吃了一口豆花,陈莉莉又对着花呆望。不同花期,她在书桌上摆上不同的花,一月摆放着水仙花,二月是瓜叶菊,四月她会特意经过紫藤萝,八月她会伏在窗户上闻茉莉香。
陈莉莉打开衣柜准备换衣服去寄信。每—次打开衣橱,她有种拆开礼物的莫名其妙的兴奋,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开衣服,随着心情穿上紧窄的朱丹红旗袍。衣橱一直开着,她看着陈列的衣服,细长的眉毛往中间挤,陈莉莉觉得有些衣服已经落伍。
她也不担心,凭着她对时尚的把握,将衣服稍修改缝接,便可以赶上潮流,甚至可以引领下一季的着装风。她打算买青瓷蓝绸棉来配白色薄纱衬衫。
她爱花,爱衣服,爱自己。
“又来寄信啊。”管理员从一堆信件中直起身子。陈莉莉总是觉得他长得很奇怪,镜片玻璃瓶底一样厚,一双倒三角的眼睛小得只看见眼珠,像两只面对面的蝌蚪。他摘下帽子,头发定了型,像黑色锅底倒扣在头上。
怕被他看出心思,她极力忍住不笑,眼睛看着信封,递了过去。
他突然想起什么,把帽子又扣回头上,眼睛睁大,露出一点眼白,“还等一等,有你的信。”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眼睛看着柜台上的一份日报,红色斗大的几个字一一日本发动七七事变,进军华北。上海是有私情的地方,发动战争,还比不上几天梅雨,衣服没得晒让人心烦。她刚修的指甲在桌子上敲得“嘎登嘎登”响,也没有细看内容,就翻到另一页看看上海名媛们的衣着。
“喏,信。”管理员用两根手指把信封推到报纸上,遮住了媛女的照片。
“是未婚夫吗?”
陈莉莉看着信上的署名,脸上有了红晕,又觉得这样不得体,反叫人笑话,于是捏着信封的一角,缓了几秒说:“嗯。来年开春结婚。”
拎着青瓷蓝绸棉回到家。陈莉莉将衬衫剪剪改改,又用新买的布匹点缀。她有点激动,刚刚吹烫的头发,又有几根头发丝垂了下来。那两汪眼睛像有了驼腰柳,搅乱湖心而更加撩人。她很美,乱也有乱的韵味。
到街上买菜,陈莉莉从来不会像拖家带口的大婶,在菜价上斤斤计较。只要她觉得价格不是太贵就买下来。她穿着墨蓝罗衫,捧着洒了水的芹菜,像捧着一大束稀奇绿色的花。她只想生活得漂亮,不想顾虑太多怎样生活。
走到路口,一帮学生在游街,天蓝色和深蓝色拼在一起,是一条蓝色摊开的碎花布。最前头的人举着“停止内战,共击日寇”的横幅。几百人一起喊着口号,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再不反抗就真的要亡国啦!”“狗娘养的小鬼子欺人太甚!”说着向地上吨了口吐沫。更有些被刺激得热血沸腾,也跟着加入队伍,声音越来越洪亮。
她只是觉得这条“碎花布”颜色变杂了,像上了补丁,这样就不好看了。隔了几条街被吵醒的看门狗,也晃着尾巴跑了过来,歪着脖子看热闹。她低头咯咯地笑,却发现衣服上沾了芹菜根上的泥巴。拍了几下还有泥印子,心里有了愠火,轻跺了一下高跟鞋就回去了。
陈莉莉家很少来客人,唯一一个也只是来借油借盐的邻居大嫂。大嫂每次借东西多半是十天半个月才还,或者时间长了干脆不还了。陈莉莉也不好意思拒绝,有时候也会生气。可是时间长了,却更像是等着她来,觉得房间除了花香,有点人情味也是好的。大嫂来借东西,为显得交情深,都会进来坐坐,聊聊家长里短。
陈莉莉只是用手剥着瓜子,听到趣事捂着嘴笑。她都是从大嫂那里知道了,街坊里谁生了娃,哪一条街又开了新店。
“现在局势真是动荡啊,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中国大半块土地。日子不好过啊。”大嫂狠狠的咬着那个“大”字,眉头深锁,心系天下的样子。说累了又往嘴里丢了颗瓜子。
陈莉莉听见水开了,取杯子倒水,热水起了白蒙蒙的雾。她吞了半口水说:“上海成了租借地那么久。日子还不是这样过?只是多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她看见阳光流进一角,风摇坠花梢,蝴蝶兰上下颤着,“倒是衣服款式新鲜了不少。”
大嫂愣了一下,又搓着大腿笑说:“谁说不是呢。我赶着回家烧饭,改天再上门聊。”
“嗯。”杯子里一直在冒白雾,视线模糊了,陈莉莉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送走了大嫂,刚要合上门,想起十一月,小学附近的扶桑花该是开了,带上围巾跟着也出门了。水泥路旁簇拥着扶桑从,一树树浓密的叶错落着长,猩红、黄桃色的扶桑花填补枝丫间的白。她一定是爱花成痴,兴奋得身子有点泛热,亲吻每一朵她爱的花。她不舍地将开的秋艳的花摘下,把一朵垂垂老矣的花折断,捧在手里,像护着一只长了绒毛的小鸡。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正巧经过的小学生走得歪歪斜斜,仰着头背诗,他不懂这诗什么意思,只知道,明天如果背不出,是要吃板子的。陈莉莉眼睫毛下垂一半,摘了薄而大的叶子遮着眼睛走了。
从南京来的信一直都没有收到,她也不愿意再多寄一封,只是发呆的时间更多,常常想到玉兰树。又有一日,大嫂说,日本打进南京了,那里成了地狱,人是活不成了。陈莉莉正拿杯子倒水,身子轻飘,晃得厉害。杯子摔到地上,她含着泪拾着玻璃碎片。
大嫂被这情景吓到,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可是不知道原因,拿着碗怯怯地走了。打理花的心情没了,衣服也懒得熨烫得没有褶子。
她不断地写信,花更多时间等信,天晴了又雨,等来的是一场一场的失落。
每天都看报纸,陈莉莉终于明白了“国破家亡”的含义,“死亡”两个字扎疼了眼睛。那一字一眼全是血,她觉得她拿报纸的手也染成了红色。她不知道结果,常常觉得心灰意冷,可是又放不下虚无缥缈的可能,她在两个极端的幻觉里被反复折磨着。
“陈小姐有你的信嘞!”
只是过了一个冬天,陈莉莉瘦了一圈,空荡荡的裤管,突出的胯骨。风有点大,她瘦长的手指抚平吹乱的头发,觉得这打扮实在失了体面,腼腆地说:“谢谢。”
没有地址,看寄信地址是南京,她憋足了眼泪,想或许他还活着,或许她还可以做春天的新娘。站在晒了红色手帕的竹竿下拆开信封,“日本人惨无人道,我儿在南京大屠杀中,活生生被刺枪捅死......”她看不下去,眼泪把字糊成了一团,用绢子捂住了嘴,忍住不哭出声。
手指扣进墙缝,砖头里的刺扎进了肉里,流出了血。灰白色的墙种出了几颗情豆。她不觉得痛,只是哭得恶心,不停地呕。很久,她缓过神来,阳光沉底是善解人意的温柔,巷子里又有了夫妻吵架砸碗的声音,收音机里咿呀的歌声。她眼睛散了神,有尘埃落定的释然。
陈莉莉买了玉兰花插在书桌的玻璃瓶里,她摆弄花的位置,洒上点水。她想不出原因,可眼泪却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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