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日破晓的黄雾下,
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
我没想到,死亡竟毁坏了这么多人。
——艾略特《荒原》
不知不觉,距离疫情爆发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大家似乎都默认了疫情的存在,习惯了与疫情共处,也都忘了,在疫情之前,我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因为这场瘟疫戛然而止的有什么?原本鲜活的生命、发展中的城市、出行的计划、亦或是在路上的步伐。
还记得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在暴风眼的中心备战高考,那时我已经经历了小半年的网课,在好不容易开学后,走在家乡往昔最繁华的大街上,大白天也人烟极为稀少,除了同我一样去上学的学生并无其他,整座城市陷入一片死寂,大马路上不见车辆,只有指示灯在孤独地变换。整座城市都变成艾略特笔下的《荒原》,这种奇异而荒凉的后现代景象,让我在街头出神了好一阵子,这个世界真的曾经攒动过那么多的人潮吗?那些拥挤着的热量,喧闹,都去了哪里?当死亡在这个国度的上空吹响号角的时候、当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这个国度每个人身上的时候,人们躲进每一个属于自己的防空洞时,我们才知道,自以为坚固的繁华,原来是那么容易被戳破的幻象。我们才知道,“死亡竟毁坏了这么多人”。
所以,当我窝在我的防空洞里,决定找一本小说来打发时间的时候,《在路上》自然而然就吸引了我,其实我也大致知道它的内容是什么,却从未提起阅读的兴趣。但在被疫情困住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情绪抓住了我,在身体被困的当下,一种与之截然相反的,让我忘记我被困在怎样拘束的生活里,让我可以在打开书页的当下,就和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一起开始上路。
也许是因为《在路上》营造的文化符号过于鲜明,所以说起在路上,我们总能想到“垮掉的一代”、想到旅行,狂欢,醉酒,嬉皮士的生活等等,但其实在路上远不止一种形态,在疫情当下,许多人被迫只能待在学校或家里,而也有人被迫只能在路上,很多时候,在路上是不得已,为了生存,或因为无处可去,没有人愿意让你停靠,但相同的是,只要在路上都是为了寻找什么,尽管有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长,到底有没有尽头,有没有结果,或许从来没有,所谓的结果也许就是你累到实在撑不下去,倒在路上的那一天。
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大概就是这种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末日纵情的狂欢感,那是一种深埋在人心深处的浓烈酒精的彻底起效,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像是一场绝望的自燃,充满了无目的的消极,破坏,无力。
反观如今的疫情时代,其实和当年凯鲁亚克的美国有许多相似之处。那个时代,是二战结束的时代,社会从动乱中逐渐恢复,物质逐渐丰足,但人们的价值观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拆毁,并没有得到重建。趁虚而入的,是消费主义和拜金主义,于是那一代的年轻人毫无悬念的成为了“垮掉的一代”。那是一个普通人再也无法成为英雄的时代,是看到许多社会问题,却无力改变的时代,这种状况,我们当下可能比当年更甚,陷入价值真空的漩涡中更深。所以,在疫情打乱了一切节奏、在疫情束缚了人们的手脚、当在现实中不断受挫,不断碰壁,体会到深深的失望与徒劳,又被疫情无奈裹挟着、胁迫着、束缚着,消极情绪愈发严重后就大骂一声“去**的疫情”,疫情理所应当成为了众矢之的和抒发消极情绪、埋怨的主要对象。垮掉的行为,其实根源仍然是价值观的垮掉,不知道为什么要遵从道德,不知道人生到底还有没有意义,总之先把一切砸烂了再说。砸烂之后,就驱车一路从美国的东部奔到西部,试图寻找梦中的天堂,尽管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天堂到底应该长成什么样子。
那么中国的年轻一代,会不会垮掉呢?我想这种垮掉其实早就在发生,只是行为或许看起来没有那么疯狂,也许受限于文化和性格,也许受限于他人的眼光,也许受限于经济状况,我们从来是一个谨小慎微,安全感极度缺乏的民族,我们不敢那样说走就走,我们也许仍然日复一日朝九晚五,维持着平静生活的表象,但是内在的崩塌却没有什么区别,我们比起凯鲁亚克可能更绝望,他们起码对“在路上”这件事还充满幻想,还企图寻找和体验什么,但我们每个人却如此清楚地明白着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出路,连“在路上”这件事我们都不报指望,因为知道总有一天你还是要回来的。
所以我们如此灰心,看不到任何行为的意义。但到底什么是英雄,什么是意义呢?很多人会把意义想的过于庞大,要翻天覆地,要立竿见影的推动了什么改革,才能看到行动的意义,否则就会陷入彻底的失望,但是,如果我们把意义放的小一点,再小一点,你会看到它其实是确定无疑地存在着的,你说的每一句话,只要有一个人看到,对他有过一点触动,引起他哪怕一点反思,那么这句话就一定有意义。语言自有它实实在在的力量,它在人的灵魂深处带来爆裂与重建,若语言是无力的,它就不会被一再围堵绞杀。
当然,再回过头去看待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也不能只看到其中的崩溃,颓废,垮掉,同样要看到其中的积极意义。那就是:这几个在路上跌跌撞撞的小混混,其实是整个时代的缩影,在路上的何止是他们呢?根本就是整个时代。那个时代的混乱,那个时代的迷茫,那个时代的寻找,那个时代的试错,那个时代的激烈辩论,以及成长中所付出的一切锥心刺骨的代价。
如今,美国的《在路上》时代或许已经过去,当年的嬉皮士们,许多已经回到家中,结婚生子,戴上领带,许多人都成为了后来的中坚力量,这是讽刺吗?并不是,这是一个时代渐渐沉稳下来,并找到方向的证据。而我们的《在路上》是否已经开始,还是从未开始?国家始终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具体构成国家的,最终还是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许我们正处于迷茫、处于漫无目的的寻找,也许我们已经在路上。但是我还是想问自己:我们这一代人垮掉了吗?我们寻找的是什么?我们找到了吗?如果没有,那请一直“在路上”。
很喜欢书中一段话:“趁着年轻生猛,我要再和生活死磕几年。要么我就毁灭,要么我就铸就辉煌。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在平庸面前低了头,那么请向我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