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月亮的夜晚,宁波湾江畔的渔村就变得格外的梦幻。银线一般的月光细密地编织在铺满瓷片的屋顶上的,那一片光彩是如此的纯净,纯净到让你怀疑它是一片静谧的云彩;它又是如此的妖娆,妖娆到让你联想到一个偷偷在江边沐浴的大胆女人。今夜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渔村里静悄悄的,鸡鸣还没到时候,家犬也已厌倦了与野犬争凶。雾气已经从江心刮到了岸边,江中没有了明月的倒影,天上的月亮也在云中时隐时现。这一夜本会像其他无数个平静的夜晚一样——如深宅大院中的妇人日复一日等待着夫君的归来似的——等待着晨曦的降临,直到一阵微弱的金属打磨声打破了宁静的氛围。也许月亮也被好奇心驱使,奋力地挣脱了薄云的束缚,从云缝中射下一道月光。这道月光不辱使命,顺着门窗的缝隙照进了传出声音的竹屋内,将条纹状的斑纹打在一青年男子赤裸的身体上。他二十岁出头,身材健美,黝黑的肌肉轮廓分明,身上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而张弛,让他像一匹烈马一样充满了野性的气息。他缓慢地打磨着一把精铁打造的鱼叉,眼神专注但似乎注意力并不在手中的鱼叉上。他深吸一口气,把鱼叉放进月光里看了看,叉尖闪着冰冷的银光,在凸凹不平的墙上投射出一对牛犊的尖角。他似乎很满意,把胸腔里的气吐了个干净,然后把磨好的鱼叉尾部挂上一条锁链,放在一旁。接着,他套上竹甲,利落地在手臂和小腿上绑紧一圈穿好的竹片,最后将一把匕首藏在竹制的护腿里。他站起身,在额头前系上一根红色的头带,口中轻声地祈祷。在下定了决心后,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鱼叉推开了屋门,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似乎怕吵醒屋里熟睡的人。青年提着鱼叉悄悄地登上一艘渔船,驶向漆黑的江面。
一层薄雾轻柔地平铺在黑色绸缎般的江面上,只有孤灯一点闪烁着微弱的火光。遥远的歌声如飘渺的星光似的时有时无,愈接近火光,歌声就变得越发清晰响亮。
“鱼网疏疏,谁知我忧?
鱼网错错,谁知我乐?
浪里渔郎,弄湿我衣。
折我船桨,引我思度。
渔郎渔郎,惜我?戏我?
左右相煎,辗转反侧。
渔郎渔郎,惜我?戏我?
左右相煎,辗转反侧。”
一盏油灯摆在小舟的船头,如一位忠实的戏迷沉浸于台上的一出好戏——一十八岁上下的渔家少女在船上以舞助唱。少女的美貌浑然天成,身上散发出的年轻健康的活力更让人神往。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温暖的微笑,但这笑容并非是刻意为之,而是上天的恩赐,如春夜细雨,在不知不觉间滋润万物,又像是一双玉手,拨弄着所有男人的心弦。她身上褪色的粗布衣服并不十分合体,紧贴着她刚刚发育成熟的胴体,在江风的吹拂下,却衬出她蓓蕾初开般的迷人姿态。她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种神奇的感染力,既能在一见之间激发起男人本性的欲望,同时她的纯洁无瑕也能让他们对自己龌龊的渴望产生一种强烈的羞耻感。
这个女孩就是江初雪。
不知是动人的歌声还是醉人的舞姿引来了鱼群的围观,大小鱼儿在小舟之下盘桓穿梭,水下光影如织机上交织的缂丝彩线,而当中的小舟和江初雪就像是被一双巧手绣在丝绢上的美丽图案。同时,江中发出游动的声音,接着乌黑的江水中一条青色的身影若隐若现,方向正是江心的灯火一点。
江初雪舞罢,叹了口气,面带些许忧思。霎那间,青鱼出水,从小舟的一侧腾起落入小舟的另一侧,宛若一枚上古的青色勾玉。水下的小鱼四散而逃,江初雪重拾笑颜。
“你来得好快!”
第一缕晨光乍现,青鱼吐出一道清流,清流在空中散开,散作漫天水花。细小的水花被朝阳染红,晶莹绚烂地挂在江初雪鬓角眉梢。接着,又大又肥的鲤鱼,鲈鱼,草鱼,鲶鱼,虾蟹,蚬贝从水中的不同方向飞向小舟,像是青鱼和女孩所玩的一场游戏。江初雪手持一网兜,一边在小舟前后腾挪起舞,一边准确地接住青鱼吐出的各样水产,并逐一放入船上的鱼篓中。小舟虽然左右摇摆,在江心起伏,但江初雪的双腿有力地控制着看似即将失控的平衡,仿佛把小舟当成了她脚下的一双舞鞋。
很快鱼篓中就堆起了一座小山,压得小舟的船头都微微翘了起来。江初雪力尽躺在船板上,眼望着染上霞彩的靛蓝色天空,心事又不住地涌了上来。青鱼一圈圈地把渔船盘绕在中心,默默倾听着江初雪的述说。
“你知道吗?昨天干娘偷偷地和我说,想让我给顺子哥做媳妇。我嘴上说不,心里欢喜得很,怕是一场梦,还偷偷地掐了自己一下。”
江初雪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害羞地翻了个身,轻快地踢打着小腿。青鱼似乎有些不悦,鱼鳃憋得鼓鼓的,在水中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顺子哥从小就让着我,护着我,他和干娘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顺子哥是青鱼镇最好的捕鱼人,他的鱼叉百发百中,他的勇气无人可及,所有人都说这条江里就没有他捕不到的鱼。”
青鱼猛地吐了一下水,发出的响声打断了江初雪的倾诉。
“哈哈,当然不包括你啦,你是跃了龙门的青龙。”
青鱼听后像小孩子似的得意坏了,围着小船缓缓地游曳,弄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江初雪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地冷却了,忧愁的神色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占领了她的面容。
“但现在顺子哥看不得任何男人接近我,就算我和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在一起,他也会疑心,好像所有男人都对我不怀好意。他说男人都是不干净的。我和他说,我的心里不会有别人,可他嘴上虽然答应,背地里却宁愿相信镇里的那些流言蜚语。我看得出他很痛苦,有时我甚至觉得在他的内心里藏着一个鬼魂,他和那个鬼魂在相互抗争,谁都不能战胜谁。我很心疼他,我想帮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青鱼停止了游动,静静地倾听。
“他也不让我再跳舞,他说我和以前不同了,看见我跳舞,其他男人会想入非非。可你知道,我不是为别人而舞,而是为了我死去的爹娘,干娘说死在江中的人,灵魂会附在鱼的身上,而鱼儿会被闪烁的光影所吸引。我想他们时我就在船上跳舞,希望我那葬身江中的爹娘可以看到我,知道我很好,知道我还在想他们。可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一说到这,我就羞愧得很,但我真的每天都在回想他们的面容,真的,可他们还是一点点地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
青鱼抖动着身体发出一阵声音,像是安慰江初雪。
“哈哈,你说我跳的舞是世上最好看的!不,我可算不上,婆婆说过,凤凰涅槃时的飞舞才是世上最绚丽动人的舞姿,所有见过它的人都能弄清生命的奥秘。我问她生命的奥秘是什么?她却总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唯一听得懂的一句就是‘早晚有一天我会自己明白的’,可我现在还是稀里糊涂的,你说我真的能弄得明白吗?”
青鱼不愿看着女孩悲伤,晃得小船左右摇摆。江初雪心领神会,她盘起玫瑰色的头发,脱下外衣仅留贴身的衣裤,露出她如月光般洁白的手臂和双腿,接着灵巧地打了一个滚儿,借着小舟的摆动跃入清凉的江水中。平静的水面像是柔软的肚皮一下子被锋利的刀尖刺破,染上红霞的泡沫如同从伤口钻出的鲜血。江初雪一个猛子就潜入了水下,青鱼紧随其后,螺旋状地旋转着身躯,把她围在当中。释放出天性的青鱼在游动中逐渐收紧了躯干,一条巨大的蟒蛇似的几乎缠在了江初雪的身上,即便它出于无心,可它强蛮的力量若是有一点失控,江初雪都可能瞬间被绞成肉泥,可江初雪却早已对青鱼的套路烂熟于心,她突然紧打双腿冲出了青鱼的包围圈,随即伸手攀上青鱼的脊背,青鱼咕噜了一声,绷直了身子,离弦的箭矢一样全速冲向水面。它们驰骋于江浪之上,时而潜入水底,时而浮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如杏树林中纷飞的落英,天水间的夭夭之色转瞬即逝,同时也光华无限。这一刻他们的肉体紧贴在一起,他们的灵魂却贴得更近,仿佛有一种神秘的语言可以超越物种的界限,让生灵的内心可以相通相印。
突然,只见银光一闪,一柄鱼叉冲着它们飞来。青鱼听见了江风被切开的嗖嗖声,一转身将江初雪从它的身上甩了下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鱼叉。带血的鱼叉被拴着的锁链收回,而锁链的另一端正把在那个一身竹甲的青年手中。青年瞪着青鱼,妒忌的火焰蒙住了他的双眼,内心的愤怒将狂热的激情注入到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甚至汗毛和发梢也不例外。他黑色的长发直挺挺地向四周炸开,拼命地想要摆脱那红色发带的束缚,突起的鸡皮疙瘩布满他的肌肉坚实的胸膛,仿佛古代青铜盔甲上的铆钉。青年左手紧攥着锁链的一端,右手把鱼叉举到肩膀上,身体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他的右臂,做好了随时可以将鱼叉投掷出去的准备,看架势是要与水中的巨兽决个死活。
暴躁的青鱼自然被青年激怒,扭动身子发疯似地冲向渔船。青年掐算好了时机,就在青鱼冲到渔船前时,他高举鱼叉一跃而出,冲着青鱼在水中隐隐可见的位置下手猛刺。青鱼也并非一味鲁莽,在青年落在它身上的刹那间,它猛一转身,让势在必得的出击扑了个空。青年落入水中与青鱼缠斗,他水性极佳,在水下闪转腾挪躲避着庞然大物的撕咬。青鱼见几次强取都未能奏效,立刻改变了进攻的策略,它先虚晃一枪假装再一次与青年擦身而过,却在本该调转方向的一瞬间甩出鱼尾,击中了青年的后背。这一下着实打得不轻,青年顿时感到晕头转向,胸里憋着的气也吐出来一半,等他缓过神来,见那青鱼张开的大口已经杀到了他的眼前。青年躲避不急,只能用手中的鱼叉刺向青鱼的大口。青鱼本可以将青年一口吞噬,但鱼叉尖闪烁的腥红色光芒让它突然心生忌惮(鱼嘴上有一三寸长的伤口),让它不得不向下摆出鱼尾减缓了速度,只是一口咬住青年手中的鱼叉。二者在水下僵持,青年绷紧了两臂的肌肉,双手紧把鱼叉,任凭青鱼左右甩动也绝不松手,而青鱼则顺势翻身将青年拖向霞光还未能刺透的江底。青鱼似乎也知道就算青年水性再好,在水下的时间也比不上用两腮呼吸的自己,何况是在水下以命相拼会更费体力。片刻后,青年已面露难色,无奈下他一手放弃鱼叉从护腿中摸出匕首,双腿夹水向前一窜,直刺青鱼的面部。青青鱼被刺中后发力甩头,在水下将青年抛开了数丈之远。青鱼一松口,鱼叉便像一条黑色的泥鳅似的沉入了江底。鲜血的腥气让青鱼变得更加狂躁,它从大口的两侧挤出一连串鹅蛋大小的气泡,“呜呜”嘶吼着扑向青年。青年已经精疲力尽,手中也没有了武器,无论如何都难以招架青鱼的攻击,但他也没有被青鱼吓倒,挺着胸膛恶狠狠地盯着前方。就在这时,江初雪如一条白色的江豚闪在青年前面,这突来的变故让青鱼大吃了一惊,它急忙调转方向,但锋利的鱼鳍还是划伤了江初雪的手臂。青鱼诚惶诚恐,围绕着二人不知所措地来回游曳。江初雪用手指了指江水的下游,示意让它离去。青鱼在飞速地盘桓几圈后,懊恼地游向了江心的最深处。就在江初雪转过身想和青年进行眼神上的交流时,青年全然不顾她关切的目光,发力踩水冲向了江面。他爬上自己的小舟,带着失败者的怨气独自划船而去。江初雪也翻上小舟,一脸焦急地在后面追赶青年的渔船。
“顺子哥,你等等我呀!”
原来这青年就是寡妇张氏的长子,江初雪青梅竹马的哥哥张顺。
江初雪每次追赶上张顺的小船,张顺都冷着一张脸加速将她甩开。二条小船一前一后在洒满碎金粼光的江面上忽近忽远。
张顺此时虽然算不上消了气,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热血上头了。他回想起刚才自己的一番经历,突然间感到极度地恐惧。让他恐惧的不是他几乎命悬一线的危险处境,而是内心中那一股将他牢牢把控的冲动,它的来去都是如此地迅速且隐蔽,只有在它消退时他才意识到它的存在,而此时大祸本可能已经铸成。他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第一次掷出的鱼叉对准的不是青鱼,而是他深深爱恋的江初雪。
张顺打了个冷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深邃锁骨下两块健硕的胸肌随着叠起的江浪一同起伏。
二人上岸后,张顺依然绷着一张脸对江初雪不理不睬,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他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凸起的颧骨和略微下压的嘴角本来就让他显得难以接近,他若是再有三分火气,瞪起他那双向外微凸的牛眼,就算是和他亲近的人看了也会不自觉地避而远之。张顺并非不关心江初雪的伤势,可他难消的怒气和受伤的自尊心替他把这种关心定义成了一种软弱和卑微,而治愈他自尊心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语言去伤害江初雪。由于整理衣物耽搁了些许的时间,江初雪一上岸就背起鱼篓,小跑着奔向远去的张顺。江初雪一门心思想要和张顺解释清楚,可张顺头也不回,对江初雪冷言冷语。
“顺子哥,顺子哥,你听我讲。”
“你答应过我的。”
“顺子哥,顺子哥……”
疯婆手提竹篮迎面走来和张顺擦身而过。
“婆婆!”
江初雪从竹篓里拿出一条大鱼放进疯婆婆地竹篓里,冲疯婆笑了笑。
“婆婆,顺子哥生我气了,我得赶紧追他去了。”
江初雪向着张顺的背影跑去,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有委屈,也有快乐。
“多好的姑娘。”疯婆子望着江初雪,眼神一扫往常的麻木疯癫,满是怜爱和慈母般深深地忧虑。
“完美无暇,却不自知。像是凤凰生在鸡笼之中,而不知晓自身的高贵。徒儿你说是吗?”
在路旁地树林里隐藏着两个人,一个四十岁上下,容貌消瘦面色苍白,像是常年少见日光所致,目光飘忽不定却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每说完几句话总是习惯性地把后槽牙紧咬,再深吸一口气,发出“嘶嘶”的响声,他一身巫师装束,油亮的黑色头发散披在肩上,夏日里依旧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氅,身上挂着铜铃,八卦,葫芦,桃剑等一串法器,手里攥着一条牛皮制成的短鞭;另一个是少年,身材矮小,一副童子打扮,头发扎揪梳在后脑,面色白皙同样缺乏血色,一身肥大的靛蓝色褂子,虽看起来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但身体却好像还没有发育成熟,嘴唇上下光溜溜的,分不清男女。他的眼神在不自觉间会流露出极具表现力的复杂多变,和他木讷的外表显得极不相称,却又时刻在意识的支配下保持着警惕与克制,让他的身上环绕着一股匪夷所思的神秘感。
“是的,师傅”,童子道。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上天在青鱼镇降下这样的女子,而我恰恰一眼便从这鸡笼中识出这凤凰,都不是偶然,绝对不是,徒儿你说是吗?”
“是的,绝对不是偶然,师傅。”
“只有我才配得上她,也只有她才配得上我。徒儿你说是吗?”
童子若有所思,仿佛陷入深远的回忆之中,久久沉默未答。巫师毫无征兆地嗔怒起来,提鞭狠狠抽向童子的手臂。童子强忍疼痛,浑身微微地颤栗着,额角翠绿色的青筋不由地凸起,但他却紧闭双唇,并未哀叫一声。
“是的,是的,只有她配得上你,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