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秋节
丙子年八月十五日,是夜,月明,风从南
起,大兴云雾,逐主东方。
这是丫头离去后的第一个中秋节,红府的海
棠开得正好。他凝睇着曲廊外的海棠,明明
伊人不在,花却是一年比一年开得好,以往
这些都是丫头照顾得,而今夜的月光映着红
府的海棠就像是断了层的烟上雾罩着每一片
花瓣,又似佳人的弯眉,着了泪珠,荡漾着
一圈圈地的水波,人都已经走了,原来花真
的是感应不出未亡人的悲伤啊!
摇椅摇啊晃啊仿佛要将他送入幻境,奇怪的是这夜静得没有一阵风,过了中秋就是重阳了,梦里静悄悄地,他好似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二爷,吃面。”是了,怎么会有人呢?这偌大的红府可就剩他自己一人啦!“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二爷,该吃面啦!”嗡嗡的声音恍若隔世,他摇晃地往前走,“二爷,二爷,该吃面了”模模糊糊有个身影捧着碗面在招呼他,可当他伸手要触的时候那团影又散了。
“丫头,是你吗?”他只得不停地往前跑啊跑啊,终于,有一团光出现了,那团光罩着他。终于,他看清了眼前的场景,那是一个女人在做面,那个女人叫丫头。
哦,想起了,那是他们成亲前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那天下着蒙蒙的细雨,记忆最深处水绿色的袍角飘载着落叶的味道。
“阳春面摊的东面是一个巨大的祈福台,我们
吃完面去那里赏月好不好?”
原来这些他都还记得,咿咿呀呀的梨园戏台
还上演着霸王与虞姬的分分合合,一回头就轮到了自己。
“你为什么老看着我啊?”
“因为我的丫头好看啊!”他宠溺地勾勾她的
小鼻子,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给我
做一辈子的面好不好?”
“好,我给你做一辈子的面。”她望着他的眼
睛说着一辈子的相守,一辈子的好。
“好,我陪你一辈子。”
从今以后,这个人就是她的夫了。
从今以后,这个人就是他的妻了。
岁月流水,甘辛与共。
夜很深,灯火很长。他突然想要背她,“丫
头,来,上来,我背你。”
“二爷…”她迟疑不定,虽然这里没有人…
“怕什么,我背我的妻,还怕被别人瞧见
吗?”这一刻,他竟然调皮地像个孩子,一把
拉过丫头背起。
那一夜他背着她看遍了整个长沙城的月亮,
那一夜下着朦胧细雨,那一夜,终于不再回
来了。
“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原来是一场梦
啊!”他坐起来,风吹着纱窗咯吱作响,长沙
满城烟花一齐绽放,偏偏拋弃自己独外。他
摸索着来到厨房,下了一碗阳春面,搬着小
躺椅横在海棠花下。
“丫头,我再为你唱一曲霸王别姬。”
这海棠曲,阴晴月,看在眼里成伤。这离人
泪,销愁药,含在口里是苦。
他舞着剑默默背过身去,一袭红衣,谁人再
唤一声“二爷”?
二、陈皮
门外还下着大雨,陈皮又来了,到底让不让
他进来呢?
香炉台里的灰熄了又点,袅袅升起的烟雾一
圈一圈,祭桌上摆着她最喜欢吃的秋蟹,二
爷就站着不远处,模糊的人影隔断了过去和
未来。他低语:“丫头,他又来了,这么多年
过去了,他一点都没改变”,目光开始放远。
“陈皮,你是不是又惹你师父生气了。”
“陈皮,你又调皮了。”
“陈皮,你为什么就不能学习一下你师父的沉
着冷静呢?”
他想了好多,她的丫头,他不忍心告诉她某
些事情的真相。
十一年前,二爷第一次登台演出回红府的路
上遇到了当时八岁左右的陈皮。那时的陈皮
还是个孩子,茸拉个脑袋,怀里死死抱着冻
得发硬的馒头,憋着通红的一张小脸。他也
就是那么一瞥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那个少
年,突然觉得好像小时候的自己。他小时候
在梨园里学唱戏,每次唱错都会被罚站,冬
天外面冷,他就在怀里塞个热馒头,望着院
角的一片天空,想着变成一只鸟就自由了,
后来他接替了班主,更没有人愿意接近他
了,一个人习惯了世俗冷暖。
这孩子太倔强了。他拢了拢衣袖走过去,将
大氅解下来披在孩子的身上,“你叫什么名
字?”
“别人都叫我阿四。”眼前的孩子看起来很
乖。
“那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好。”他牵着那个孩子走过长街,向着红府
走去。
他说:“从此以后,你就叫陈皮了,这里就是
你的家,”他指着红府的牌匾,又指了指自
己,“我是你的师父。”
“师父。”男孩脆声声地叫出口。他心里想:虽
然这孩子身上戾气重,但他会用心地教他。
他们师徒一场,他对陈皮终究是有情份在
的。陈皮十四岁时,丫头过生日,他送了一
把玲珑玉扇,他罚他跪祠堂,他还记得陈皮
当时便跑到他面前来质问,他这个师父也真
是有心无力的。他派人查了,那把玲珑玉扇
是抢来的,陈皮还打折了人家一条腿。
陈皮戾气太重了!
他走近给丫头上香,望着照片中模糊的人影
缓缓说道:“他杀了十里河滩所有的面馆老
板,你不会喜欢他这样的。”说完拿起一边的
大氅披上,陈皮还在门口跪着,蒙蒙的细雨
时下时停,他走至陈皮的面前,看着他说
道:“你走吧,以后不用来了。”
“师父。”陈皮的头重重地磕下,他转身就
走。三个响头磕完,一滴水吧嗒滴在陈皮的
手上,情份怎么能是说割下就割下的呢?
屋内的摇椅摇啊摇,二爷眼始终未睁一下,
外面的雨好像停了,“陈皮走了吗?”
“走了,但留下了这个。” 管家手里提着一篮
螃蟹,还是活的。
“哦”摇椅上的人长吁一口气,微微叹息
道,“拿去摆在丫头祭台前吧。”却是始终未
睁一眼。
毕竟,陈皮还是一个孩子!他还是不够心
狠。
三、老六之死
六爷死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二月红正站在
花圃前看败落的月季。此时尘埃落定已是一
夜之后,长沙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是瞒不过九
门中人的眼的。可是老六的死像是被堵住的
风,极低的压强下延伸出来的窒息感,在九
门还处于警觉状态下,如此容易地碾杀掉一
个人。二爷心里一阵阵心惊:平静了五年,又
要再起波澜了。
门口的小厮还等着回复,二月红久久没有反
应。
“二爷?”小厮唤了一声。
“哦”,这么一叫,他突然回过神来。“好,你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一定会去的。”得了命令
的小厮欢欣一般地逃开了。这个红府实在是
太阴沉了,连带着这个二爷都有种迫人的威
压,再也不似夫人在世时那般和颜悦色,所
以每一个到红府的小厮都只敢隔着大门向府
里的人传话,又加上二月红不喜见人,红府
的大门一年都不见得开一次。
二月红还站在花圃前,他手碰着了凋落的月
季,连碎了一地的花瓣都没注意到,他的表
情僵硬着,脑子更是乱得如一团麻。没有人
会无缘无故地悄无声息地死去?九门的人会
撒手不顾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得到了某人
的默许。他突然想通了,看来必须要走上一
趟了!
衣柜的披风叠得整整齐齐的,拿起最上面黑
色云团纹的那件披上,红府再也不能平静地
持身事外了。门外果然有汽车在等着,他是
不习惯机油味,总是坐在车上下一秒就想
吐。开车的司机出乎意料地稳,直奔张府。
他紧紧地攥着丫头绣的帕子,这怕是最后一
眼了吧!
张府的院子里很静。“佛爷”出来的还有另
一个人,是解九。“二爷,请”解九顺带做了
个请的姿势。
“黑背老六昨天死了”二爷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知道,是我派的人。”张启山平淡地回
道。“为什么?”他想过这是九门中人做的,
却从不会往眼前这人身上想,五年前,是这
个人保了长沙,保护了九门。
“没有人会无缘由地活着,总得有人还
债。”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头疼得很。有些
事,不能说,他是九门之首,有着不得不担
的责任,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老八躲着
不见我,老五去杭州,剩余的管不了,但你
想去哪儿?我给你安排。”
二爷没说话。
“要不去北平吧!”佛爷说道,“虽然夫人的灵
柩在长沙,但北平安全。”
二月红还是不说话,长沙是待不了了。丫头
曾说等到他们老了的时候,在北平买一座宅
子,儿孙承欢膝下,长沙的一切就与他们再
无关系。可是如今,去了北平又如何?黑背
老六还有白姨,他呢?一生挚爱已失,兄弟
亦是各奔东西。
“好。”他不想拂了佛爷的好意,毕竟要剿灭
那东西的余孽很不容易,不怪佛爷心狠。
二月红披着斗篷往外走,雪花落在帽檐上,
他往回望张府,白茫茫的一片!
老六出殡在十三日,天晴扫雪开道,只有
五,九在,三寸钉趴在门囗啃骨头,二月红
过去的时候它还专门蹭了一下他的腿。“这狗
真是通人性。”老五还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
子,屋门屋外的丧乐哭声看着一切依旧,但
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九门正在秘密地撤离长
沙,这真的是最后一眼了。
二月红上了一柱香,拥着斗篷就往外走,“今
年冬天真冷!”不知他在对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