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生下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法察觉身边的一切,连光都感觉不到,除了自己哇哇的哭声,他不知道这个新世界还有什么,不知道抓着他的一根根的僵硬的暖暖的是什么。几个月后,他被查出了先天性失明。
他的母亲曾经患有抑郁症,在他们结婚后,医生告诫她等病情好转再考虑怀孕。后来奇迹般的痊愈了。但当她知道孩子可能永远看不到太阳和月亮,看不到缤纷世界,更可怕的是看不到自己的成长迹象,看不到怀了他九个月的自己,看不到期待他到来的父亲。她终于在阿明一岁的生日那天晚上自杀了。
小镇的一头是铁道,另一头是郊外,有一所洁净的小屋,小屋窗口种植着爬藤,被修整得非常漂亮。屋前有一片空地,种着各种蔬菜。他每天从学校回来后就坐在这片菜田前,有时能听见鸟叫声,有时能听见风撩动菜叶的声音。阿明闻到了东北方向的烟味,阿童母亲在做饭等他回家。他可以很熟练的走进家里,坐到餐桌前的椅子,因为家里的摆设从他出生到现在一点也没有变动过。
父亲是政府的文员,斯斯文文的,每天都穿着一套灰白色的西装,打着一条米黄色的领带,每天骑着一辆黑色的28单车上下班。下班后从来不和同事去下馆子,也不会自己一个人骑去酒馆喝酒。他每天下班都要去接阿明回家。镇上有一所特殊教育学校,阿明在那里上了五年的学了。阿童是阿明唯一的朋友,每个周末阿童都会跟阿明讲他这个星期看的书的情节。这样的周末,延续到他们的第十二年。
两年前阿童考上了大学,要坐十八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那个城市。
“我要走了,半年内是不会回来的。”这一年,他们十八。阿童长得特别俊美,眉眼真的就如大画家手笔下的意境之美,他笑称这是因为他的眼睛是阿明的双眼。他的鼻尖稍稍上翘,翘的弧十分美丽。身材魁梧,像雨天里阿明的大伞,夏日里阿明的大树。阿明一直带着墨镜,面容枯瘦,面色暗黄,但当他和阿童在一起时脸上却特别有生气。
阿明没有做声,用手轻轻扶了下墨镜。阿童搭着他的肩膀,“你的眼睛是洁白的,你感受到的世界也该是干净的。不开心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托人写信给我也可以。”阿明的性格像极他妈妈,虽然母亲在他身边只生活了一年,但他父亲总说,“看着你,我就知道你妈妈从未离开”。所以阿童担心,阿明也会患上抑郁症。
小竹竿打在地上,从小镇的一头打到小镇的另一头。他知道哪条街有什么小店,知道小镇杂货店一直放着Bill Evans的钢琴曲,知道糖果店的阿婆喜欢抽水烟,知道卖小说的小店老板经常靠在书柜旁看书,这些店都是他们俩常来的地方。阿童喜欢阿婆糖果店荔枝味的硬糖,阿明知道圆是怎样的形状是因为童打开了球形的硬糖,告诉他这就是圆和球形。他站在天桥上,天桥跨过被隔离的铁道,每趟火车的声音都跟阿童乘着离开的那辆火车一样,06车厢04座的人,阿童曾在那遗忘过什么吗?听阿童说,火车是墨绿色的,阿明说如果有一天他能够看见,也想看看墨绿色的火车。送走阿童的那天,他们只讲了火车的颜色。阿明听着沉重的火车发出的鸣笛声,压在铁道上,驶动时火车与铁道的声音是低沉的隆隆声,声响的渐息是阿童的渐远。到后来,只有送行人的声音,车轮声消失在阿明前方不可描述的黑暗里。
阿明没有托人写信给阿童,也没有打起电话。两个月后,阿童在远方打了电话给他,告诉他入学后的军训和他在大学认识的人。阿童说军训时,他偷偷跑出去买烟,被教官发现了,罚了操场十圈。
“叔叔有带你去剪头发吗?我们分开那会你头发都碰到眼睛啦。”
“全剃光了。”
“可惜这次不能摸你的头啦!”
阿童在电话说放假回家的时间,阿明在他回来的前一天去理发店把头发全剃光了。第二天,阿明早早到站台等阿童回来,他看不到阿童,有人借给他一张凳子,让他站在上面,这样阿童就可以很容易看见他了。阿明来得太早了,他听着一趟又一趟的火车鸣笛声响起又静熄,焦急的隆隆声消失在黑暗的侧方。又来一趟火车,他感觉得到一股人潮向他涌来。
“明!”
他来了,阿明招着手,不敢下去,等着阿童过来。阿童扶他下来,开心地摸着他的头。
“你的手变粗糙了。”阿明说。
阿童扶着阿明,阿明把小竹竿夹在腋下,阿童在的时候不需要用到小竹竿,阿童曾说,他是阿明的眼。他们去糖果店买了荔枝味的硬糖,阿明带他去新开的面馆吃午餐。
暑假的每一天,阿童都会扶着阿明在小镇散步,即使每一天走过的路都一样。在阿童回学校后,阿明还是和以前一样,自己一个人敲着小竹竿去天桥听火车离开的声音。
三年后,阿童和家人搬到美国,阿童拿了美国一个大学的全额奖学金。阿明再也没有交过朋友,每天早上自己一个人敲着小竹竿,小心翼翼地移动步子,路过那些小店,每经过一个小店都要进去坐一会。小店的老板们都认得阿明,也知道以后都不会再有一个俊美少年扶他进来。抽水烟的阿婆每天都给阿明一颗不同口味的糖果,杂货店的老板总是喜欢静静的听钢琴曲,从来不跟阿明讲话,小说店老板重复地读者他刚刚创作的诗歌。走到天桥,听了一遍火车离开的声音,阿明也敲着小竹竿回家了。
“我有个同事现在在教乐器,你要不要也去学学?”父亲摇着小酒杯说。
阿明摇摇头,他不想对现在的生活内容有一点点改变,仿佛会让他忘了阿童。父亲没有再问下去,但是每天看他一个人游荡在小镇上,总想给他找点事,安安他的心思。父亲没办法跟他谈什么话题,每天只能陪他吃顿晚餐,在他睡觉的时候去看看他的被子有没有盖好。还有一年,父亲要退休了。
早晨,他父亲来到他床前,谈昨天提的那件学乐器的事。教乐器的是父亲的好友,父亲要出趟远门,想让阿明去他家住几天,父亲不放心阿明自己一个人。
“父亲,你去吧,我自己没什么。”
同事的车来了,接走了父亲。阿明听着老旧的收音机的天气预报,吃完了父亲昨晚买的牛角包。除了大雨天气,早上一定是要去天桥的。凌晨他梦见了阿童一家回来了,但没听见阿童的声音,阿童的母亲说,一起枪击案。声音切到一个老汉,老汉说,在西方有一盏路灯,阿童就在路灯下,那盏路灯每天都亮着,等你过去。他每一晚的梦都很宁静,这一晚的梦节奏是浮夸的内容也是不知道该如何想象的。以前的梦,他可以很轻松地根据声音想象出画面,这次他怎么也不明白什么是什么。直到晚间新闻的播音,美国枪击案,中国学生何谋,他才知道那个憔悴的女人的声音。真的是阿童吗?他不知道要怎么联系到他们,阿童去美国前并没有和他联系。阿明关掉了收音机,一刹间,四野无声无息,微微有蟋蟀的瞿瞿声。
阿明提前上床睡觉。今晚夜色很美,如果阿童在的话,会跟他讲山头是怎样吐露出月亮,月升中天时清光是如何从屋后的树间筛洒而下。今晚的夜景是徒然的,阿明什么都不知道。
他明白了昨晚老汉说的那盏路灯,阿明回想起阿童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东村有一个盲人,一直坚信师傅描绘的一盏路灯,那盏路灯坐落在西方的尽头,他可以让失明的水看见光和色。于是有一天,他收拾行李准备去寻找师傅说的西方的尽头的那盏路灯。因为他厌倦了脚底下的手背上的以及眼皮底下的黑暗,他想看看色彩是怎样的,什么是红什么绿。他加快步伐,非常急切的想要到达那里,他真的极度厌倦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的状况。路程没有他想象的容易,有心人送给了他几双好走路的鞋子。后来听说一次泥石流,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阿明睁开他苍白的眼睛,撕下一张纸,写:“父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