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粽飘香
文/杨代富
那天,如果不是母亲在电话里说端午节她要来看我们,我还真不知道端午节的临近。前次三月三也是这样。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古历原来是属于母亲的,在古历的每个节日里,都是母亲提醒我才知道,自然就少不了能吃到母亲亲手做的节日吃食,比如炒米、三月粑、乌米饭等等。
经母亲这么一提醒,我就翘首期盼着端午的到来了。但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从指缝划过,端午节还迟迟不肯露出头来,像早晨贪床不肯跃出地平线的太阳。可这节日的气氛却远远地氤氲开来了,像滴入明澈的水里的一滴汁,慢慢地扩散,够吊人胃口的。
粽子像一个渴望的梦境,在我脑海里不停地飞舞;我的口水汩汩地咽了,和童年一样。
小时候,端午节的前几天,母亲带我去村子西边叫卑让的那个地方摘粽叶。那是一种宽大如掌,形似线梭的竹叶,展在细小但不高的竹经上,一片一片,韧性极强,却薄如蝉翼,在阳光照耀下,在风儿吹拂下,轻快地舞动,“嘚嘚”地清唱。那是好大的一片粽叶林啊!竹经挨挨挤挤,抱成一团,打成一片。这是个典型的和睦相处的家族。望着这些闪着绿光的叶片,我总是无端地生出些不切实际的遐想。
母亲的手指娴熟地在粽叶间飞快舞动,像在舞蹈。不止母亲,还有很多如母亲一样年轻的媳妇;她们立在粽叶丛中,扬着姣好的面容,说笑逗乐,抑或清清嗓子唱一支山歌:
粽叶年年青又青,
我姣连郎用真心,
摘片粽叶包粽子,
粽子煮熟请哥听(尝)。
哥是吃了妹粽子,
望哥是个实心人。
歌声刚落,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妹子,哥吃你粽子了?你那粽子还在面前兔子样的跳,你舍得让他吃了?”说完,大家都笑了,羞得唱歌的媳妇脸窘得像烧坡。
那时,我自然不懂得她们说的是什么,只是稀奇地瞅着她们开心的样子,稀奇这片粽叶林怎么成了母亲她们的乐园,每次到这来摘粽叶,她们都一个个开心得没有一丝烦恼。
母亲把粽叶一片一片叠好,然后轻轻地对折过来,用草捆好,一捆一捆地放在背篓里。回到家,把这些捆好的粽叶留一部分给当年用,其余的全晾晒在晾篙上。不用几天,粽叶渐渐褪去水分,成了惨白的颜色,待彻底干后,再收起来放好。
端午节头天,母亲背来几把稻草,烧成灰。草灰冷却后滤成灰碱水,再用灰碱水浸泡白白的糯米,时间不用太长,然后把糯米滤出来,把晾干的粽叶拿出来用水煮沸再洗干净。母亲就坐在堂屋里,一丝不苟地包起粽子来。我们也围在母亲身边,有时也包个粽子玩玩,不小心把米撒在地上,母亲也没喝斥。
母亲手巧,一会儿,面前就包了一大堆粽子。母亲总是把粽子包得秀秀气气的,个个一般大小。她还包了很多尖尖的羊角粽,给我们兄弟每人包了根长长的枪粽。尖尖的羊角粽,一排均匀地坠在枪粽下面,算作是枪的子弹了。
母亲把包好的粽子放到土灶上的大塘锅里煮,叫我们兄弟几个看火。我们围坐在灶门口,不断地给灶孔里添着柴火。火舌疯狂地舔着黑黑的锅底。舔着舔着,从锅盖的缝隙处冒出了一丝一缕的热气,袅袅娜娜地升腾。我们的胃液被热气的香味引诱了出来。热气越来越大,氤氲满屋,在灶房顶上不停地盘旋。锅里的水“啯嘚啯嘚”地沸腾,像我们热切期盼的心情。我们伸长脖颈,眼光洞穿锅盖盯着锅里颠簸的粽子,口水汩汩地咽着。我起身想掀开盖子看看粽子熟了没有,被哥制止了:“馋鬼,就熟了?哪有那么快。”
于是又讪讪地坐回来,在等待中忍受绵长的煎熬。
在等待了约四个小时之后,粽子被母亲从锅里滤了出来,个个黄黄灿灿的,冒着热气。我的目光悠长地追随母亲的手指,迫不及待地寻找属于自己的枪粽,小心地从母亲手上接过来,仔细端详,不准任何人碰;然后再挑一个大的粽子,把粽叶剥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份满足,那份惬意,写满稚嫩的面庞。
民谚说:“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端午节这天,母亲早早摘来菖蒲、艾蒿,做好雄黄酒。用浸泡了菖蒲、艾蒿、大蒜子的雄黄酒洒在房子四周;把菖蒲、艾蒿插在房前屋后。母亲说这样可以避邪,蛇虫就不会到家里来。母亲还把菖蒲、艾蒿挂在大门的门楣上,菖蒲和艾蒿混合的香气顿时在堂屋里隐隐约约地弥漫。母亲说艾蒿是一种非常好的药,拉肚子,着凉发烧,只要把艾蒿揉烂用桐油调匀,放到钢片在火上烘焙一下,再贴到肚脐眼上,就可以止泄祛寒。我们小时候的病,很多都是母亲用这种土办法治好的。难怪村子里家家的门楣上都挂着大捆大捆的艾蒿。
母亲挂好艾蒿后,把泡了雄黄酒的大蒜子、菖蒲根、艾蒿茎,切成一小节小节的,用麻线穿起来,做成小挂件,戴在我们的脖颈上。那是一挂揉着母爱的世间独特的项圈呀!
我们戴着“项圈”,背着枪粽,到学校去上课。几乎所有的男同学都有这样的“武装”。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我们没有玩具,母亲的枪粽让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快乐的端午节。背着枪粽的那份得意,那种神气活现的神情,现在想起,还猛猛地在眼前呈现,还让我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温暖和幸福。
今年端午节这天下午,母亲从家里徒步来到学校,带来了粽子,带来了菖蒲和艾蒿,还有枪粽和小挂件。她要我把菖蒲和艾蒿挂在宿舍的门头上。我难为情地说,这是学校,不用挂这个了,然后就去做了别的。
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母亲在宿舍门口,踩在一根小板凳上,颤巍巍地用柴刀打着钉子……
放学后,孩子回到宿舍,母亲赶忙把枪粽拿出来,眯着慈祥的眼睛,期待地问孙子喜不喜欢。孩子羞涩地点点头,接过枪粽,背在身上,爱不释手。
母亲把串着菖蒲、艾蒿和大蒜的小挂件戴在孩子的脖颈上,一个劲看着孩子的模样,脸上潮水般泛起浓浓的满足的笑意。
晚上,孩子背着枪粽睡着了,母亲轻轻取下枪粽,俯下身子,在孩子恬淡的红扑扑的脸上亲了一口。我看见母亲布满蛛网的脸上漾着天伦之乐的微笑,感觉母亲比往年矮瘦了许多,头上渐渐泛白的头发稀松了很多,白了很多。我的眼里涌起一片湿润,心里泛起一阵隐隐的疼痛,脸愧疚得腾起一片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