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被困老家,整日闲散于山林,朝起晨雾炊烟,晚栖虫鸣星野。和母亲费了好些时日,才把今夏种下的红薯全部翻土装筐,红白相间,排列开如泱泱大林,是个大丰收。绿叶下一串串的肥硕,映衬着母亲脸上的愉悦。扎根于土地的农民,他们用勤劳的双手编织出最朴实的生活,大自然也用它慷慨的胸怀毫无保留的馈赠着这片大地的子民。
再后来,是做芡粉(淀粉)
在城里早已习惯那些用保鲜膜裹的整整齐齐的蔬菜,陈列在橱窗里鲜艳灿烂的五谷,各种精细加工出来的粮油米面,靠人力做出来的芡粉,是第一次见。确切地说,是才知道原来人们口中老生常谈的淀粉是红薯转化而来。整个过程之艰难,之繁琐,不亲眼所见,那份艰辛,对早已习惯城市生活的人们来讲,无从体会。
母亲先是把千斤的红薯挨个淘洗干净,旁边配着一把沉重的菜刀,需要不停的用手翻翻拣拣,确保每个红薯都冲洗干净的同时,还要保证每个红薯没有坏的,那把菜刀,就是用来切掉已经坏掉的部分。今年去邻居家借了个洗车的水枪,往年还没有想到这样的工具可以利用在洗红薯上,纯靠手洗,正值立冬,一片严寒,母亲的手每年这个时候就像一块儿硌人的老旧树皮,粗糙干裂,满是沟坎。今年有了这样的工具,往年一周的时日今年两天便全部洗出来了。
再下一步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简单是因为把红薯装进机器,依靠机器的重压,足以把红薯碾成泥状,这一步可以省去人工好大的气力。但为什么说最难,难就难在借机器的人情世故上,尤其今年赶上疫情,贾峪作为重灾区,家家户户都被要求足不出户,出去要冒风险,不出去,眼睁睁看着千斤粮食在自己手里一点一点坏掉,任哪个农民不心疼抹泪。母亲日夜焦灼于这片来之不易的丰收,她只有“毛妮”这一个资源。往年都是把红薯装车拉到她家里打芡粉,今年“毛妮”告诉母亲,她做不了。用来筛红薯渣的箩布被借走,那户在镇上隔离回不来,没有箩布做不成。母亲当然不会放弃,这是她唯一的稻草。那两日,不记得她跟“毛妮”打了多少电话,说了多少好话,具体如何想办法,总之最后说服了“毛妮”托关系借来了新的箩布。那天一大早,母亲满披星辰找来村里养猪的金山哥,俩人扛着一袋袋红薯装满了整个三轮车,三轮车载着这满满一车的辛苦,吭哧吭哧呼啸而去。
再后来,母亲坐着金山哥家的三轮车,风风火火的到家。红薯渣全部给了金山哥,他们家今年养了十几头猪,疫情外面拉不进来饲料,又赶上变天,一夜大风,把盖猪棚子的铁皮全部掀飞了出去,不光要操心猪没吃的,还要操心猪冻着,万一这些猪出了什么问题,这一年,算是白忙活了。那几天,隔老远都听见他家的猪彻夜嘶嚎,母亲给的这些红薯渣,应该还够这些猪度过几天时日。纯朴的农民们虽然一辈子穷困于村庄,但面对磨难,总是会用最朴素的行动来表达他们的善意。
把芡粉拉回来之后,又是一道难关。机器只打芡粉,无法过滤,这意味着几百斤重的芡粉需要靠人力一点点过滤出来,面对那一袋袋混浊,母亲东拼西凑出几块布,找了几个大缸盆,又拎出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桶,哪怕后来母亲吃力地一晃一晃用双手不停的摇晃缸内那早已凝结成块的芡粉,她看起来好像也乐在其中。于她而言,这些红薯总算没坏在手里,而后这些苦力,无非就是再多耗些时日罢了。那一天,母亲从早摇到黑,胳膊早已酸痛不已,但母亲一句累字都没说。
其实到这里的时候,我以为总算大功告成了,但到底是想的简单,沉淀一夜后的芡粉,露出了它最干净雪白的模样,但这时候的芡粉整体呈半湿状态,具有极强的吸附力,那种力道犹如沼泽般,无论什么陷进去,便极难拔出。母亲要把满缸的雪白用力捥成一块块,刀不知道陷进去多少次,费了多大的气力,才最终终于把凝固的芡粉装进袋里。那一天,母亲说了好多次腰疼,我想那一定是真的很疼。
到了这一步,才算差不多完成。
后来又费了些力气,把那百斤重的芡粉一步步背运到二楼晾台,平整铺开后,母亲才终于松了一口大气。吃饭间隙,问了母亲“明年还做芡粉吗?”,她直摇头。其实每年都会问,虽然她也坚决地说不会再做,但她依旧会在初夏之时寻找各种机缘买红薯苗,辛苦做出的芡粉,除去自用的部分,她也没留着,大部分都给了要好的亲戚乡邻。
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以我现在的年少,一时半会还真的说不上来。但观望母亲的大半生,一辈子都围绕在那个方寸的灶台间。早些年,母亲刚从外地嫁到这片穷山恶水,那时家里破败,父亲经常奔波在外,她什么都不会,慢慢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便独自一人挑起了家里的半边天。再后来,家里稍稍富裕些,母亲还是舍不得吃穿,印象中,冬天她只有一件短款的黑色棉袄,她说干活方便。到现在,虽然住进了以前根本不敢想的大房子,但她依旧顾惦着老家的一亩三分田,总要时不时的回来看看,骑着她那辆早已破旧不堪的老式摩托,翻山越岭。
她虽没识得几个字,却懂得给孩子好的教育,家里缺吃的少喝的,都要找她,一句“妈,我饿了”,她挽起袖子便进了厨房。有时候家里人看她穿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甚至会半开玩笑打趣她,但母亲似乎也懒得搭理我们,她有着自己的世界。在她的认知中,穿多好的衣服,用多昂贵的护肤品也许真的不如地里的那棵无公害大萝卜重要。
让一家人尽可能吃的健康,一家人平平安安,大概就是母亲的全部生活。
那片灶台,在外人眼里,困了她大半生,也剥夺了她向外涉足的自由与热情,但母亲在这片方寸里,似乎怡然自得。也许她向往过外面城里方便快捷的生活,但她不习惯是真的。这片灶台,让她爱,又让她恨,她的一生便与它如此爱恨交织着。
母亲的芡粉完全晾晒干,大概还需几日。刚好这几日和风温眴,天空蔚蓝,趁着难得的好天气,母亲又开始忙碌起来,翻地,种菜,挖野味,打扫庭院,一刻不得闲。
农村的一天就这么一日日的过去了,这个在半山腰的村落,只有那么几家散落于山林的零星住户,年轻壮丁都外出务工去了,留在村子里的大部分都步入七十古稀。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农民,哪怕穿越古国几千年的文明,依然奔流不息的延续在各自的故土,饱经风霜,历尽沧桑。大地也在用它的深沉长久回应着人们对土地的依赖。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古今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