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改变河流的方向
远我还未出生时,这路旁的白杨树已经生长在这里。这北方树木在南方依然长得挺拔,象征着坚毅。秋天,纷纷过后,唯有杨树也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和南方的冬天不符,我想:
它也是在思念故乡吧!
当我身在故乡,并觉得自己于故乡有所了解以后便有了;“我们总是在故乡最为萧条的寒冬时节归来,却都在春花烂漫之时离开”的悲伤感触。
在此之前,我于故乡全是美好幻想。因生活的不如意,于自己编制一个幻想,一个可以向往的桃花源。
我从未想过会离开故乡,而离开故乡于我又是那样顺气自然的事情。故乡是什么,于那个浑浑噩噩的沉溺于爱情中的混小子而言就是全部的自我。长大以后离开故乡,那是现实的剥离,而现今于故乡的情感则是内心的隔阂,即使我身在故乡那股浓浓的乡愁也从未消散一点。
随着于故乡了解的深入,我不由得害怕起来,越是了解越是觉得自己知之甚少,不知如何是好。而之前的恐慌确实相反的,我无数次的思念故乡,当真回到故乡时,并没有什么桃花源,故乡不过是个落魄的山村。原来我对故乡是那样的不了解,甚至不能够准确回忆起故乡春夏秋冬的景色是如何,恐惧自然生了出来。只得拼命的去弥补。
如此想来,似乎早在我开始思念故乡的时候就已经失掉了故乡。
想到故乡,首先想到的是景色,而故乡除了青山绿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描述的。即使有一些可取的地方,自小就见过,掀不起什么情感的波澜。至于故乡的人,已经不记得几个了,小孩子是不被大人放在眼里的,长大以后见他们,没别的,无非是老了,因为只能去想亲人。很是自然的想到爷爷奶奶。
自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就一直在我的生命当中,我曾追溯记忆的源头,也无法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进我记忆当中,最前方不过是一些模糊的印记。
爷爷奶奶的变化,无非是更老了些,看着他们垂垂老矣的身体,我想他们并非从来如此,他们的年轻岁月如江水一般流逝不再回来,便生出许多想法,要去了解他们是怎么把生命走道如今这个残破不堪的样子。他们的童年快乐吗?青年时候是否意气风发;中年时又是否是人生得意。
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人,向来是不善于表露自己的心迹,当我提及一些有关于他们以前的事情时,他们先是许多不自在,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并滋生出许多表达的欲望。
奶奶和一般的农村妇女一样,总有太多的事情讲述,或说是抱怨。她的讲述中自己永远是一个受害者的样子出现,生活与她永远是不公平的。以前弟媳妇儿偷了生产队地里的红薯,被人揭发,做书记的姐夫要她认下。垂垂老矣的奶奶回想起来,还是恶狠狠地说;凭什么,又不是老子干的。又说,刚刚搬到老院子的时候邻居们都欺负,爷爷不敢去理论,她却敢和人打架,把一个常年下地干活的男人扔进了粪坑。她的讲述像一个怨妇的埋怨,而我觉得她更像一个刺猬,总是把自己包裹在尖刺之下。往往要剥开她待许多感情用事的讲述才能够知道故事的真相。
我时常疑心爷爷在那个年代受了什么特别的苦难,是不是被批斗过,不吃咸菜就是最好的证据。每当我问他年轻时候的事情他总是躲躲闪闪,或说不清楚时,更让我确信自己的猜测,并生出许多幻想。是不是,因为饥饿,爷爷偷了集体的咸菜,也被揭发了?整治他的人是一个王八蛋,村支书的整人狗腿子,给爷爷硬灌了许多咸菜,或直接把他泡在大咸菜坛子里了。
看过许多电影和书,总觉得那是一个坏人当道,好人被欺负的年代。时常愤愤不平的思考,当初那些坏人,一下子都消失得没了踪影。如今他们也老了,是否还会想起,心生悔恨呢?
咸菜困难的年代是主要的食物,我问奶奶,爷爷为何不吃?他说不知道,结婚之前都是如此。我有些失望,并没有什么可以作故事,爷爷在那个年代里不过是众多看客当中的一个而已。他只是羞于说一些事情,似乎过去的就是过去的,于现实没有任何意义。直到爷爷住院,我在医院照顾他几天,无事的时候问了许多以往的事情。他因为离开熟悉的环境,憋坏了,不仅开口,还主动跟我说了许多的事情。那是一个开始,往后爷爷便没有之前的躲躲闪闪,并且也有和老头老太太聊天时说道激动时候的抑扬顿挫。
那次在医院,亲口听爷爷说了伯伯扒车摔到头,他说送到医院,医生都说救不活,救活了也是个傻子。他和奶奶就不信这个邪,接回家,好生伺候了半年,他竟然能下地走路,一年多后就能扛着锄头干活了。之前那个医生又保证说,伯伯活不过四十,即使活过了回疯掉。爷爷自得地说,现在伯伯五十好几了,有没有傻?
他又说起了年轻时候的事情。说那个时候年轻,一天只吃一顿饭也不觉得饿,照样到处跟人搞表演。他年轻的时候在公社组织的宣传队待过。他说队里有个人长得好看,唱也歌也好听的姑娘。他从未如此夸过一个人,再看他闪烁的眼神,得意的神情,我猜那个姑娘肯定是她的梦中情人。可那姑娘那个时候跟大公好。大公去当兵,就没有要她了。爷爷感叹到,她最后去了新疆,再也没有回来,大概死在那边了。
说完他又跟着我的提问说了大公年轻的事情,说大公在部队时候多么优秀,在通信连,别人不会修的东西他都会修,别人爬不了的电杆,他都能爬上去。我说为什么没有留在部队当干部?他说,谈恋爱。那个时候有个女兵喜欢他。是东北的。非得跟他在一起。他就跑回来了。回来以后那东北姑娘还给他写了许多信。爷爷说那些信他都看过,信里说她不嫌弃他是农村的,甘愿吃苦。最终却未能走到一起。我从爷爷的脸上看到了羡慕,他的一生倒是那样的碌碌无为,似乎一辈都活在哥哥的阴影下面。
一次,我们去游玩,爷爷很高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回答我关于他们以前事情的提问。路过高中母校的时候,他指着窗外说,以前土改的批斗大会就在高中的坝子里。许多人来看。他们一大早就游泳过河来看批斗。我问枪毙人没有?他说怎么没有。我又说你去看枪毙没有?他说,好多人去看啊。爷爷是软弱的人,这样的场面,定是不敢看,不是很巧妙地回避这个问题。他便说起了年轻时候游泳过河的经历。说第一次游的时候不知道深浅,游到一半就没有力气了,前方还有许多的路要走,回头却又发现已经游了很远,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去,不然就会死掉。
我则兴奋的说,爷爷你会游泳?还敢游对河?他说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小时候我 们是被禁止游泳的,我则开玩笑的说,看看我们家里的孩子,全是旱鸭子,哪天冲水里去了,一个也找不回来。奶奶则硬声说道,去池塘里游泳,淹死了怎么办?还是打得好,不然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个个都听话。说完被自己的幽默逗乐,活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得意洋洋的调皮孩子。
在他们的讲述中我对这一大家人过去的经历有了一个大概,我们上几代是如何一步一步迁徙到小时候居住的茅屋,竟是有如此复杂的历史。很是惊讶原来我们小时候玩耍的地方就是以前的老屋所在地。幺爸小时候一把火把房子烧了,才不得不在上面村子里买返城知青留下的房子。奶奶说,买的时候村里人和他争,她硬气,多花了近一半的的钱才把房子买到。她说无论如何要争这口恶气。
她总是说那个时候穷。我说为何!她有点意外,想了想,说,因为家里娃娃多。在奶奶的讲述中我得知,她十七岁就嫁给了爷爷,伯伯六三年出生,幺爸七三年出生,父亲老二,还有两个姑姑,十一年间奶奶生了五个孩子,大部分青春年华都是在怀孕中度过。不由得叹息自己快三十岁的人却还像一个孩子。奶奶听了说,就是,早该结婚了。之后她说的话算是这个大家庭最为隐秘的事情,父辈他们都无一人知晓。我盘算奶奶的年纪,和她所生的五个孩子,奶奶有点嘟噜着嘴说,是七个。七个?他说,大伯之前,和之后生的孩子没有养活。我问奶奶为何?他只说没挨过头七就死掉了。
“头七”这个词我在陈忠实的《白鹿原》里看到过,指的是小孩子出生的头七天。香港电影里也有指人去世的前七天。《白鹿原》里仙桃没挨过头七的孩子,让长工鹿三埋到牛马粪底下沤肥料了。奶奶的脸上全是沉默,我不敢问这两个伯伯或姑姑最后的下落。
和长一辈的聊天,聊到自己的命运,他们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困苦生活,不由得说自己的命贱。过后则又调侃着说,他们以前的人能活到现在全是精华,都是经过严酷的自然选择的,体质差的根本活不到现在。接着又不由得抱怨,现在的人身体如何如何不行,言语中有些许的自豪。
却似乎也是事实,赤脚医生下乡于当时落后的接生条件作出很大的贡献。我很自豪的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里的人,他们似乎都不感兴趣,或许是太过于遥远的事情,跟与他们无关。在我这是再兴奋不过,许多事确实平凡,但因为是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事情,却又觉得有趣,有意思。
他们说了许多,许多也如我所想的那样,那些属于哪个年代的困苦他们都有,但也不是全如我所想的那样生活全是悲伤的结集。生活似乎只是生活,好坏都是生活,情感却属于内心世界的事情,现实中太多的情感溢出个体之外,被倾诉,被谈论,似乎都是不耻的事情,是一种软弱的表现。生活过多苦楚,却有那样纠结情感,那么生活就难以为继,又作一场自然选择,定会现实淘汰。
他们讲的大多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由此认知后,我反而在脑海中搜寻,有关情感的的讲述。似乎是有那么一件的。
堂哥作为爷爷的长孙,自小就得宠爱,这个故事是他把爷爷哄开心了说出来的。爷爷一张黑的满是皱纹的脸,老攀各种调侃逗的合不拢嘴,露出整齐洁白的假牙。老攀都逼着爷爷说他和奶奶能够称得上爱情的事情。爷爷依然笑呵呵,黝黑和满脸的皱纹也未能掩盖那一丝尴尬。他说年轻的时候在大队当会计,每回下班就会路过一片竹林,而奶奶总是躲在竹林里等他路过时假装偶遇。往后几年过年全家齐聚一堂的时候,老攀总要把这个简单都算不上故事的故事说出来,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如此简单的故事,因为实实在在的发生在两位老人年轻时候,且可以作爱情,每个人听了脑子中都会浮现出相关的画面,各自的思绪也随之出来了。笑只是掩盖情感,谁都不愿说许多动容的话,总是觉得难以为情。
即使现在,现实中的人们似乎都只有两种情感,一种是开心的笑,一种是悲伤的哭。可能各种情感的细分并不是普及到每个人,人们无法根据情感的程度以及具体引起情感的种类找到相对应的词语来表达这种情感。回过头说,来人们创造了那么多词语形容各式各样的感情,到底是先有了情感才创造除了形容的词语,还是有了词语相应的情感才跟着出现。这似乎是很难弄明白的,所以于大多人而言,情感只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中不同程度的游走,足够开心了就笑,实在忍不住就哭。
所有人笑的前仰后翻,唯有奶奶十分害羞,低着头,脸上竟有了少女才有的羞涩。爷爷也乐了,在笑声中自我得到满足,那些事情又被清晰地记得,像发生在昨天。他自己都不曾想过,这足够清晰的回忆可曾有动情的臆想,有凭空捏造的部分。就像情感和表示情感的形容词一样,大概又是难以分清楚的事情。他嘴一张一合,跃跃欲试的想要讲更多的事情。奶奶则不干了,坐在轮椅上,用手锤,用脚踢,还朝爷爷吐口水,阻止爷爷再说下去。然而爷爷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生活就是生活,再也没有什么多的东西可以说了。
于自己他们总是羞于表达,而于别人总是滔滔不绝。他们在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时,总是一副旁观者清轻松自得样子,先是感叹故事人物的遭遇,之后却是事后诸葛亮的讲述。当这些事情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时,却全然忘记曾经说过什么,依然是情绪使然,或大闹,或大打出手。
我无数次随着他们的讲述在脑中构建相应的场景,总是失望的,一切不过是我自作聪明的的自以为是。八月份是丰收的季节,同时也是一年种最为炎热的季节,我就在这是回到故乡。还早一些时候经常下雨,我想起小时候帮忙收稻谷时候的炎热,便感叹说,希望过几天天气还是如此,收稻谷时就不那么炎热。爷爷奶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那时候若是下雨就完了,谷子晒不干,会长霉的。我这才明白自己于农事的不懂,尴尬于自以为是的发言。
我是长大十八岁才离开故乡去外出某生活。那时,外出谋生活的人不再被叫做打工仔,也不叫做农民工,用了一个似乎不带歧视感情的词语-----外来务工人员。所有的词在我看来都是极度有歧义意味的。现实对没文化、呆头呆脑的农村人以很不友好的眼神。这一切都是我所排斥的,便渴望回到故乡,当我回到故乡却发现,我再不属于这里了。在农村长大,却从未有过一次完整的收获的体验,从未重头到尾参与一次耕种的过程。虽然不如城市孩子与庄稼的陌生,我们于它们实在没有太多的情亲近可言。似乎也有一种好奇,就像真的与这土地的不了解一样。
少年时候的我和堂哥总是抱怨伯妈,他们还是抱着以往那中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生活,时刻束缚在土地上。恨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买农耕机。一片土地,用机械两个小时,用锄头至少两天,这笔账再清楚不过。我们兴致勃勃的找伯母理论,却只得到个“你晓得个屁”的回答。
后来伯妈和伯伯双双扔到锄头,摈弃了操劳半生的土地,进城打工。有人问伯母,伺候庄稼和打工那个轻松,伯妈没有一点犹豫地说当然是打工,轻轻松松就把活给干了。是的,伯母以前的手掌全是很深的沟壑,进城几年,没变的白白净净到也干净了许多。当我们再次提出之前的那个疑问时,她才说,一块地上的收成还不如机械烧油的钱, 还白赔上些力气。还不是市场经济的时候土地产出和劳动力是想象不到的廉价的。她又根据自己的实际考虑,说机械坏了要修,伯伯是笨头笨脑的人,他哪里会修。
伯妈有着异于常人的精明,农村人并不是城市人说的那样愚笨,他们只是不懂。这种“一穷二白的不懂”,别人当做笑话来看,也被作为他们愚笨的最好证据。一次陪她去银行,柜台里的人很是起火,解释了半天,她一句没懂,还是只顾诉说。一旁的我也觉得丢脸,想闪到一边去。
伯妈离开土地去到城市里打工,五十多岁了还在积极融入城市。刚刚进城那两年,总是听她念叨各种地名,以及怎么样坐车。现在她回家不要任何人带路,放假时候自己回来,上班的时候也是自己坐车去,说起城里的各个地方,如数家珍自得。
于生活而言他们都是经历了苦难的人。我们家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了解,慢慢的我与人生有了另外一番认知。过去的几十年我是生活在象牙塔里面,于生活有过多的幻想,和超乎现实的要求。这也是我对现实极为不接受,极为感触的原因。却又无能为力,心里有向往,又如何回得了头。故乡造就了我的骨肉,已经不能够承载我想要的生活,心向远方,故乡就成了“故乡”。
但故乡还是故乡,年轻人都离开了,还有坚守着以往的生活方式的人。生活在正常轨迹上运行就是生活,但凡有人关心,动点感情,生活就被染上了许许多多的情感因素,大多如奶奶那样于过往苦难过多的抱怨。一个路边闲坐的老人,只要稍示关心,聊上几句以后,他便会喋喋不休地说上一个下午。人活一世,到老来不过剩下些无人关心生活故事,当有人关系自然是如遇知己,渴望得到理解。
生活于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只要活着就没有被生活打败,只要活着生活就得继续下去。不仅是爷爷奶奶的故事,在故乡随时都能够听到老人们讲述过去发生的事情,以及现在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情。这些都是生活,却都因为太多的主管或客观的因素造成太多的不如意。
如今我才明白,想到故乡,首先想到的不是青山绿树,应该地里的庄稼。如今,只要闭上眼睛,回想故乡,我满脑子都是绿油油异常茂盛的庄稼。它展示着生命的旺盛,就像那些我可爱的乡人一样,依然顽强,茂盛,默默无闻的一代一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春去秋来,当丰收的果实存入仓库后,他们便再无所求,最终回归尘土。个体的他们都没有留下。我时常觉得不公,如此的苦不应该被忘记,至少作为他们的后代,我们应该铭记他们最伟大的无私。却似乎我们还深陷于自我的矛盾漩涡里,无法自拔。
于我自己,我怎么也想不起不起仲夏夜坐在杨树下乘凉时,奶奶所教我们的那些歌谣。一句也想不起来。小时候翻箱倒柜时见过了一张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去老屋翻找了许多次,已然是下落不明。
有些事情注定留不住。有一天,我会背上行囊,带着那个年轻女子美丽身影,离开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