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新与苏瑞

(一)

这是小新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三年,她攒下了五万块钱,按照单子上的账号,打给了老家的父母还有弟弟妹妹。

走出银行的这一刻,她感觉到身体好像少了一部分,心里变得空荡荡的,闷热的空气让前胸的衣服变得汗涔涔的。

“我在这个城市,又一无所有了。”小新带着这种愁绪在街上走着,不同于往日赶车的匆忙,她慢慢地往公交车站点踱步,汽车尾气不小心会喷到她的小腿,带着一种刺痛和火辣的热感。

休息日,公交上也十分拥挤。她随着车的行驶,晃动着身体。晃着晃着,眼前变得格外模糊,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小新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

“我现在没钱生病了。”她意识到自己在医院的时候,心里开始慌了起来,这捉襟见肘的日子,让她不能享受生病这样的待遇。

小新起身打算穿鞋,脑子还是天旋地转,但是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

“小心,你中暑了。”

小新纳闷地抬起头,在这个城市,除了两个老乡和自己身边屈指可数的几个同事,再也没有认识的人了,谁把她送到医院,而且还知道她的名字呢?

“你认识我?”小新望着眼前这个白色T恤,清爽短发的男孩,疑惑地发问。

白衣男孩显然也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我认识你?吗?”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白衣男生的眉头皱成了结,“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新明白了,肯定又是自己搞错了,20多年的人生里,太多次把别人的一声小心当成自己的名字。

“你再休息一会吧,你中暑了,在车上晕倒了。现在外面那么热,你更容易晕的。”

小新拿起自己的包,掏出已经磨损的钱包,真诚地对眼前的大男孩说:“谢谢你。谢谢你把我送到医院。花了多少钱,我付给你。你把我送到医院肯定耽误了自己的事,这个我该怎么补偿你呢?”

男孩摆了摆手,表示算了。小新不同意,拿出一张红票子,迟疑了一下,又拿出了一张红票子,塞到了男孩手中。

男孩留下了一张,把另一张还给小新,说了句保重身体,转身就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一个袋子递给了小新,“这是买了两瓶冰镇的绿茶,你喝了解解暑吧。天太热,尽量少在中午出门。”

小新抓着袋子,在医院里站了一会,懊恼自己这一中暑,又花进去一百块钱,想跟家里打个电话,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来自一个陌生人的温暖,跟家人的冷漠比起来,暖心多了。

(二)

小新从没想过,还会遇见这个白衣的男孩。

小新是一家培训机构的老师,教英语,这家培训机构不是她唯一的工作,她还兼了三个家教,还为一家翻译公司做笔译。她把自己的所有时间都排满了,就是为了多赚点钱,让弟弟妹妹能过的更好一点。

“我想报一个口语班,提高口语的。”

小新从电脑前抬起头,看到是他很是惊奇,“是你啊。”

“是你啊。”男孩也笑了起来,“看起来我们很有缘分啊。你在这上班?”

“是啊,我是这的老师,”小新看到男孩,想起那天的短暂相处,莫名地心情愉悦:“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得给你做个登记。”

“我叫苏瑞,瑞士的瑞。”

“我叫小新,那天的事情我要谢谢你呢。”小新十分利落地复印身份证,填写登记表,娴熟的动作体现出她一定经常做这个事情。

“我建议你先报一个16课时的口语课,体验一下,看看老师的教学水平。如果觉得好可以继续学。这样也不浪费钱。”

苏瑞觉得这个女孩很有意思,之前来报名时,这些老师总是在推销一大堆打包的课程,半年卡全年卡,朴实的只让报最基础课程的,小新是第一个。

苏瑞拿出钱包,笑着说:“没事,我报一个半年课程的,你在这上班,我信你。”

小新皱着眉说:“那怎么行?你这都没试听就要报名,还要报那么长时间的课程,万一这课程你听不懂,这不浪费钱吗?学就要学的值。”

苏瑞把身子微微探过来,压低音量,悄悄地询问:“培训机构不都是,学员交的钱越多,你的提成就越多吗?”

小新的脸微微红了起来:“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但是我不这么做,这年头挣钱都不容易,学员学的好,自然会继续交钱续费,我不干那种祸害人的事。”

苏瑞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很有意思,一脸严肃的样子,还带着一点执拗,跟他一直以来接触的女孩都不太一样。

(三)

虽然时间很紧,工作很忙,挣钱很辛苦,但小新依旧是有梦想的。她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在自己家乡开个学校,或者回家当个老师,让自己家乡的孩子能接受好些的教育。她是全乡学习最好的,也是难得走出大山,接受好的教育,留在大城市的女孩。

为了挣钱供弟弟妹妹上学,她过着简朴的生活。这种简朴,让她内心燃着无穷的斗志。她的父母曾多次说过,让那三个妹妹退学吧,女孩子不用念那么多书。可是她坚决不同意,她作为家里的长姐,宁愿苦点累点都在维持这家用。

小新喜欢参加读书会,她的声音清婉动听,朗诵起诗来,就像大山里的清风一样,让人沉迷。她最喜欢的诗人,是木心,经常在读书会上朗诵木心的诗:“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可是谁来懂她呢?一个大山来的女孩,独自一人在这个大城市奋斗,一个劲往前走,不敢想也不敢接受来自这个城市的爱情。

跟小新不同,苏瑞就是大城市的孩子,父母都是公务员,全是土道的乡下离他太远了,他的梦想是去纽约的投行工作,向往的是国际大都市生活,所以要努力学好口语。

“最近感觉怎么样?有进步没?”小新一边整理讲义,一边笑着问苏瑞。

苏瑞虽然也已经成年,但是好像每次见他都像青少年一样,充满着一种青春的活力,一种阳光的感觉。他在靠窗的位置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有进步,但是我不好意思张嘴。”

“那怎么行啊,学语言这个东西,就得张开嘴,不说哪有进步啊。总结起来,就是必须要有不要脸精神。”说完两个人哈哈笑了起来。

小新坐到了苏瑞的对面,“我今天给你加个课,给你当个陪练,帮你挑挑毛病。”

苏瑞挑挑眉,戏谑地说:“你太贵了,我请不起。”

“你给我说开心了,我就不收你钱了。 tell me something?(对我说些什么)”

苏瑞想了想,缓缓地说:“ maybe i was a bird in another life.(也许我的前世是一只鸟)”

小新愣了一下,接着回答:“if you're a bird , i'm a bird.(如果你是一只鸟,那我也是一只鸟)”

当小新说完,这个只有他们两个的教室顿时变得安静了起来,好像只有秋日的风在教室里轻轻吹拂。小新在这一刻有些恍惚,有一种莫名地感觉在心里四溢,有点像小时候的小新在小溪洗了衣服,迎着傍晚的风往家走时的轻盈。

苏瑞打破了这个平静,“小新老师也喜欢这个电影?”

“是,我更喜欢这本书,描写了一种淡而浓烈的情感。”

“小新老师你谈过恋爱吗?”

小新起身,有点无奈地笑着:“没谈过,没谈过就不允许谈论爱情了?”

苏瑞连忙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得有一个特别好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小新老师。”

不啦不啦,一个男人知道我要养两个老人,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多好的男人都得吓跑了。小新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没有说出口。

(四)

小新好几天没去上课,是一个岁数稍大的老师给带的课。

苏瑞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心里总是在挑这个老师的毛病,发音总是不够标准,课讲得不是很生动,老师也不是那么有活力。其实小新也不是特别有活力的一个人,至少在生活里是这样,苏瑞从没有见过他跟这些老师一起下班,聚餐,朋友圈也不像女孩,分享吃的喝的,去哪玩,自拍,就是一些清汤寡水的美文分享,英文技巧,像老年人。

这个老年人最近去哪了呢?苏瑞按耐不住,在下课的时候主动问了带课老师。

“啊,她好像病了,请了假。具体什么病不太清楚。”

“那老师知道她家具体在哪吗?我想去看看她。”

“那不清楚了,小新没跟大家说过。”

苏瑞心里有点焦灼,他想了想,给小新发了个微信,小新老师我很着急,需要你帮我改一下简历,这关乎到我能不能去国外工作。

隔了一会,小新回复了一条,我在人民医院703号病房,你过来吧,我在这帮你改。

于是小新提着一大堆的营养品去了人民医院。刚到七楼,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背影,扶着墙,左手拿着一个保温杯,极其缓慢地往前走。苏瑞就这样默默看着,心里有很多很多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他之前从未有过,是怜悯吗?是心酸吗?苏瑞自己也不清楚,就知道心里很难受。

“小新老师,我帮你吧。”苏瑞接过保温杯,小新笑着说:“没事没事。我自己能行。你别忙活了。”

苏瑞扶着她往病房走,发现她用右手捂住自己的腹部,像是有伤口。“你这是怎么了啊?”

“急性阑尾炎,之前就有点疼,我也没当回事,后来有一天疼到不行,我就来医院做了手术。”

苏瑞很诧异,“就你一个人来医院做的手术啊?”苏瑞曾经得过急性肠炎,住了一次院,感觉自己就像动物园的动物一样,被各种人来参观。床底下是各种水果和营养品。和苏瑞比起来,小新的床寒酸的可怜。人数最多,条件最差,更寒酸的是,别人家的床边陪伴的都是家人,只有她的床边空无一人。

“你就自己住的院啊?你家人呢?”苏瑞细心地倒了热水,还借了临床的水果刀为小新削苹果。

“他们在老家。没空来照顾我。”小新心里酸酸的,她知道就算告诉了家里,他们也不会来看她,可能还会在埋怨她这一生病,又会花钱。

上大学时的一个暑假,她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回家的日期和车次。父亲在电话那边说,要不就别回来了,来回车票得好几百,不如在那打点工,挣点钱。

“你最近课上的怎么样?”小新还是很关心苏瑞的学习。

“你今年多大?”苏瑞反问道。

“我今年25了,怎么突然问我多大?”

苏瑞深深叹了口气:“我22,你才比我大三岁,却像我小学班主任似的,像个老学究,我们就不能聊聊年轻人聊的东西吗?”

小新忍不住笑起来:“你们年轻人都谈些什么啊?”

“还你们年轻人。是咱们这些年轻人应该谈些什么。”

这一幕真的很像一对小情侣。

(五)

在后面住院的这几天,苏瑞一直在医院照顾小新。小新多次催促他回去上课,苏瑞就是不肯,小新说回去会单独给他补课,苏瑞心里明白,他来照顾她,不是因为她是他的老师,是朋友,可能是他喜欢的人。

出院那天,苏瑞买了一大捧花送给小新,小新端着花,把她小小的人都隐起来了。小新看起来特别开心,这是她人生收到的第一捧花。

小新坚决让他只帮助她收拾东西,不让他送她回去,苏瑞坚持要把她送回家,还要亲自为她下厨。

苏瑞拉着小新开到快到城外的地方,七拐八拐到一个有着20年历史的小区,来到小新的家。

小新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上了年头的门,带着岁月的色彩。“这门,安全吗?”苏瑞担心地看着只有一个老式锁头的房门。

“安全,进来吧。”

屋子十分整洁,老式家具上虽然因为几日未打扫,有着薄薄的一层灰尘,但是不能掩盖住它的主人对它的精心呵护,平时肯定是经常打扫的。客厅的书架上排满了书,小新忙着烧水,要给苏瑞泡茶。

这些情景,莫名地让苏瑞感到舒适,不知是屋子的缘故还是人的缘故。

“你还会做饭啊?”小新看着苏瑞熟练的刀工,很诧异苏瑞这样家庭的孩子竟然还有做饭这一技能。

“我爸妈都是上班族,家里老人也不在身边,有的时候父母回家也很疲惫,我就慢慢学着做饭,想着以后给喜欢的人做饭。你看,现在不就派上用处了吗?”苏瑞笑着把一锅热油浇到做好的菜上。

这是小新从没有享受过的温情。自她记事以来,印象中的父母就忙于种地,收粮,还有要弟弟。她不受家里人的待见,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她7岁那年有了妹妹,母亲背着她,领着妹妹走在村里,总会有一些无事可做的妇女在背后偷偷议论,不中用,生不出儿子。

小新小的时候就开始觉得生活的环境很可怕,没有人会认可一个女孩,在他们眼里,女孩的最大作用是生出儿子。她的一张张奖状,一个个满分,都换不来认可,直到弟弟出世,她甚至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

“好吃吗?”苏瑞就像参加厨艺大赛的选手,在等着美食家的点评,眼巴巴地望着小新,希望她能给自己打个高分。

小新是从心里感到开心,“好吃。”

“你看看,你这样笑着吃饭多好,年纪轻轻的小女孩,怎么老皱着眉。以后在我身边多笑笑。”

今年真是个幸运的一年,小新从心底感谢上天,以前她总在心里暗暗地恨,恨为什么让她经历那么多的不公平,现在明白了,以前的苦,是为了现在的甜。

(六)

苏瑞从没想过,自己会经历电视剧里的桥段,离开我女儿。只不过是,电视里常常是给钱让他离开,而他是被要钱。

他像往常一样下了课打算去图书馆学习,等小新下课一起吃午饭。当他走出学校大门时,一个看起来稍显佝偻的老人站在门口,身边还带着一个布袋子。他四处打量着走出的学生,当他和苏瑞四目对上的时候,他把嘴里的烟头扔到了脚下踩灭,朝着苏瑞走去。

“你是叫苏瑞吧。”浓重的口音听起来很陌生又有些熟悉。

“你是?”

老人乐了一下,露出了几颗黄牙:“我是小新她爹。”

苏瑞心里突然慌了一下,他赶忙把车子停在一边,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叔叔你是特意来看小新的吗?在这逗留几天?中午等小新下课,我请您吃饭。”

老人摆了摆沟壑纵横的手,他说:“我不找她,我是来找你的。”

苏瑞的心里更慌了,他没想到第一次见小新的亲人,不是他上门去拜访,而是被“找上门来”。

苏瑞带他到了附近的咖啡馆,老人在这稍显局促不安。

“叔叔,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人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又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熟练的制作了一个旱烟,点了起来,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苏瑞出于礼貌强忍着咳嗽。

年轻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有礼貌地说:“对不起,这里禁烟,请不要吸烟。”

老人在咖啡杯托盘里摁灭了烟头。“我找你就是一件事,就是对我女儿有个交代。”

苏瑞明显更加紧张,他不由自主地把胸膛挺了起来,仿佛给自己更大的决心和信心一样:“我是打算过一段时间亲自去拜访您的,我觉得小新是个好姑娘,能跟她在一起是我的荣幸,我会把她当成珍宝一样,好好呵护她的。”

老人听到这就咧开嘴乐了,但是苏瑞觉得这个笑容似乎不是对小新找了对她好的男朋友而欣慰,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我听说你爸妈都是大官?”

苏瑞怔了一下,连忙解释:“不是什么大官,我父母就是普通的公务员。”

“那听说你马上要去美国了。”

“是,是这么打算的。”

“那小新怎么办?”

苏瑞仿佛明白了他此行来的目的,他似乎是知道了自己要出国,怕耽误了小新。苏瑞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叔叔,我是这样打算的,我想去美国发展,和小新一起,小新英语特别好,她打算去美国做对外汉语老师,现在正在争取孔子学院当老师的机会,在异国他乡我会照顾好她的。”

老人好像在思考什么,把身子倚在了沙发上,半晌之后他说了起来:“你这意思是要把我家姑娘带美国去呗。我家是有四个姑娘,但是其他那几个太小了,都帮不上家里,全家就指着小新呢。你知道这几年小新给我们挣了多少钱吗?老二现在上高中,老三老四初中,我儿子也马上要上初中了,全家老小都指着小新呢。你给她带美国去,我们家怎么办。”

苏瑞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些捉摸不透小新父亲是担心见不到女儿,还是担心她去了美国之后再没有人给他养家了。“小新这些年自己在外面闯荡,不是也没耽误照顾家里吗。去了国外也一样,我会跟着她一起照顾家里。虽然身在国外,但是我们还是会惦记家里的。”

老人似乎对这样的说法不是特别满意,他打断苏瑞的话:“你说这些虚的没有用,你想把我女儿领走,你给我们家多少钱?”

苏瑞没有反应过来,他一个上了将近20年学的年轻人,似乎根本就听不懂面前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说的每一句话:“您的意思我没听懂。”

“我是说,你想把小新带走,你就得给我家钱。要不凭啥我养这么多年的孩子让你白白带走。”

苏瑞感觉到一团火在胸口燃烧,他控制住想冷笑的嘴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小新不是谁家挣钱的机器,她是个有思想有人格的独立个体。小新有赡养老人的义务,但是她没有牺牲自己幸福和人生全都用在养你们所有人的义务。你口口声声说,小新离开了,没有人养家了,你们有没有想过,为这个女儿做些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养了好多年的女儿,但是小新是怎么长大的,你们最清楚。”

老人有些恼羞成怒,他的脸涨红了起来:“你说那些没有用,她是我家孩子,低于10万块钱,你别想领她走。她要是敢走,我就打断她腿。”说完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布袋子,走出了咖啡厅。

苏瑞还没来得及问他打算要多少,他就自己把钱报了上来。生养了20多年的孩子,他从没有问一句,你是真心爱小新吗?你能永远对她好吗?只是开了个价钱,开了个他认为合理的价钱,就想买断所有的父女情分。这个家,太薄凉了。

(七)

随着这个老人一起不见的,还有小新。

小新辞去了工作,理由是找到了更好的,但是具体在哪谁都不知道;房子也退租了,房间除了阳台上再也没有人照看的花,小新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苏瑞甚至拜托了人社局上班的父亲,查了小新的医保,小新真的离开了,不知道去向。

苏瑞不停地给她发微信、发短信、发邮件,在QQ上留言,没过几日她的手机由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变成了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苏瑞有时候会在小新以前住过的屋子里静静地一个人待着,恍惚间好像这就像一个梦一样,是他自己塑造出来的小新,这段感情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他还是会不定期地往小新的微信里发消息:“你在哪?你不想见我,我能够理解,但是我想知道你的消息,你告诉我你现在挺好的,我就放心了。”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可以告诉我,我反思。”

“没有你,我的托福挂掉了。”

“我可能再过一个月就要走了。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好紧张。你这些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我真的还没有几天就要走了,这不是去上学,不是过一年半年就放假回来,也不是过几年毕业就能回家,我可能一直在那边就不回来了。我真的有可能不回来了。”

苏瑞走的前一个晚上,跟家人吃过饭之后,他来到小新给他上课的教室,在他喜欢坐着的位置上,趴了很久。好像还是能听到小新为他上课的声音,动听的,热情的,充满生命张力的声音。课堂上的小新多么阳光,多么开朗,像是一颗在贫瘠土地中仍然坚持往上生长的种子,永远朝着太阳的方向。

苏瑞真的很想也变成这样的一颗种子,长得比小新大一些,快一些,陪着她,一起向着太阳。

“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希望你能不受外界影响,开开心心生活。”

(八)

来到纽约三个月之后,苏瑞终于收到了小新的消息。

“我现在一切都好,得知你已经平安抵达纽约,开始了人生新的阶段,真心为你高兴。望一切安好,勿念。”

苏瑞不明白,自己也是20好几的大人了,为什么会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拿着手机哭红双眼。他以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只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片段,但是收到这短信才知道内心深处从没有放下对她的牵挂。

苏瑞迫切地想给她打电话,想了解她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去了哪里,过得怎样。可是他迟迟不能按下拨号键,他怕自己的莽撞会让他再一次失去联系。

苏瑞回复了一条:“我很想你。真的。”

小新没有再回复。

(九)

没多久,苏瑞的学弟在朋友圈上传了一张照片,照片是一个农村小学,几个孩子正在和老师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苏瑞被这个老师深深吸引住了,这个老师穿着最朴素的棉布衬衫,脸上却有着最灿烂的笑容。

苏瑞立刻回复了信息,“这是在哪?你是在哪遇见的这些孩子和老师?”

学弟很快就回复了:“我参加了研究生支教团,正在山里支教,学长你想来参加吗?”

是啊我多想参加啊,苏瑞默默地在心里说。

小新来山区半年多了,孩子们很喜欢她,看起来很顽皮的小男孩,会在上学的路上为她摘一些野花。她住在学校,每天起床给院子的蔬菜浇浇水,打扫院子,等孩子们来了就领着他们升国旗,大声背古诗,读英文。

小新不仅仅是语数外还有自然体育音乐老师,还兼任大厨、医生、看门老大爷的工作。这份工作给了她从没有得到过的快乐。最初只不过是为了来这散散心,想支教一段时间就离开,毕竟她还要生存。她计划回镇里开一个补课班,给孩子补习英语。

走的时候,孩子们都到学校门口集合好,要步行送老师到镇上。小新走一步,他们跟一步,也不说话,好多孩子的鞋已经破的露出脚趾,一个男孩有些怯怯地拉住小新的衣角,眼睛透着渴望的光,轻声说:“老师,你能不能别走?”

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女孩大声地呵斥他:“在班级就说了,谁都不能说这些让老师为难。你怎么那么不听话。”

有孩子挎着一个筐,里面是几张饼,还有鸡蛋。“老师这个给你吃吧,你想我们的时候就回来看我们吧。”

村里的老书记站在村口,80多岁的老人,拉着小新的手恳切地说:“小新老师,谢谢你这段时间给孩子上课。之前的老师陆陆续续都走了,我也不能留你,你还那么年轻。想孩子们就回来看看。”

小新看着老书记和孩子们,有些犹豫地说:“我走了,还会有老师来吗?”

“也许有吧,之前都是我给他们上课,我不行了,年纪大了,快入土了。我走了这些孩子就更可怜了。”

小新看着这些孩子,说不出话来。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小的时候,看见自己也像是这些孩子中的一员,他们看得不是老师,看得是自己未来的希望。

老书记继续说道:“小新老师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你要是留下了,我把我工资都给你,这些孩子太需要知识了,以后我让各家各户,给你送米送面,保证不能让你饿着。”

小新眼里都是泪水,她抹了一把眼泪,面对这孩子们说:“老师不走了,老师要把你们送出大山,让你们都去上大学好不好?”

孩子们兴奋地抓着小新的手,不停地说:“老师不走啦!老师还会继续给我们上课呢。老师我们下午还上体育课吗……”

小新看着孩子们,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对知识的渴望,对改变人生的渴望,所以她得为这些孩子尽力做些什么。

小新通过联络一些曾经的大学同学,募集到一部分钱,给小学修了围墙,还有一家企业为他们赠送了一条塑胶跑道和一个小型的篮球场。小新跟几所大学的志愿者团队取得联络,这些志愿者团队不定期会来这给孩子们讲讲课,送知识,定期会捐衣捐物,这个山沟里的小学,渐渐地被更多的人知道。

苏瑞的学弟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到的这里。

(十)

这一天跟往常一样,小新在院子里领着孩子们做早操,早操结束之后,给孩子们分爱心早操。这早餐是小新根据孩子们的营养状况特意制作的。煮的白水蛋都是周围的村民家土养的鸡下的蛋。孩子们就着小米粥,吃着煮鸡蛋和小新自己烙的油饼,身体明显比刚开始的时候健康不少。

“小新老师。”小男孩瞪着大眼睛咬着筷子,望着小新。

“老师说过,不能咬筷子,得注意用餐礼仪。你怎么啦,粥不够喝吗?再给你盛一碗?”

男孩把筷子放在一旁摇了摇头,他小声地说:“老师,门口有个没见过的人。”

没见过的人?小新转过身疑惑地看着门口。门口的人也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这个人有着爽朗的笑容,笑起来就像冬日里暖洋洋的阳光,像夜空里璀璨的星光。多少次夜里,小新在夜空下,望着他在的方向,想着异国他乡的苏瑞,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是不是已经结识了很多爽朗的外国姑娘。

“我也赶了很久的路了,饿死了,能不能也给我一碗粥?”

小新有些不知所措,她慌忙摘掉围裙,在灶台边拿了一只干净的碗,盛了热乎乎的一碗粥给苏瑞,苏瑞大口大口的就吞掉,又要了一碗。

“你慢点吃,还有油饼呢,吃个煮鸡蛋吧。”小新剥好一个鸡蛋,放到了他的碗里。孩子们吃过饭,乖巧地刷了碗,收拾了锅台,收拾完之后就形成一个圈,把小新和苏瑞围在中间,好奇地看着他俩。

终于有个孩子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小新老师,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小新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还没好意思张嘴,苏瑞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认真地说:“是啊,我是你们老师的男朋友。你们还知道男朋友这个词呢?你们小新老师教你们的吗?”

小新怼了他一下,告诉他别跟孩子瞎说。

“那你是要把小新老师带走吗?”

“你们老师打算走吗?”

“我们老师不走,我们老师答应我们了,要陪着我们考上大学。”

苏瑞望了小新一眼,很认真地说:“你们老师打算留下,那谁都不能带走她,我作为她男朋友,我也得留下。”

小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有个雷在耳边炸开。

“我会可多东西了,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网络,你们知道计算机吗?我还是篮球队的主力,我教你们打篮球。”

小男孩瘪瘪嘴:“小新老师教过我们打篮球。”

苏瑞笑了起来,拍拍男孩的头:“我和小新老师会教你很多很多东西的。”

小新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到教室里。苏瑞坐在狭小的桌椅,仿佛回到了小新总是给他上课的时候。

“你是疯了吗?你不是去美国了吗?你不是一直想去投行上班吗?”

苏瑞伸了个大懒腰:“不想去了,我想留在这。”

“你别耍孩子脾气了,这不是你想来就来,说离开就能离开的。你承诺了就得为这些孩子负责。”

苏瑞走到小新的旁边,轻轻抱住了她:“我会对这些孩子负责的,我也会对你负责的。我不是心血来潮,我是下了决心的。你能教这些孩子知识,我能为这些孩子做更多,以一己之力我们只能教这些孩子,我想通过网络让更多的人帮助他们。我能帮你和这些孩子。”

小新轻轻叹了口气:“你父母支持你这么做吗?”

“有什么不支持的,我已经这么大了,还不能自己做个主吗?倒是你,在这个地方,你父母支持吗?”

小新想起父亲私下找过苏瑞之后的话,“你说你俩到底睡没睡过,要是睡过,我就要20万,你可以跟他走,要是没睡过,我就要15万。但是到了美国,以后每年也要给家里5万块钱,不,去了美国能挣钱,每年得10万。”

小新感到一种羞耻,一种从内心往外作呕的一种恶心的感觉,这是她头一次对自己的身世感到一种深深的自卑和厌恶。

“我在这生活的很开心,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特别有价值。我想扎根在这,我现在也在跟镇里沟通,看看能不能给村里修修路,让孩子去镇里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

“那我咋办?”苏瑞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得完成你的投行梦啊。我选择扎根在这,这是我的选择,你也有你自己的梦想啊。”

苏瑞从低矮的凳子上起身,站到小新的面前,他静静地望着她十几秒没有说话,然后突然单膝跪在了地上,他在兜里摸索着,然后掏出一枚小小的戒指,一个简简单单的素指环。

“你就是我的梦想,能给我个机会实现我的梦想吗?”

小新哭的像个孩子。不停地哭,她伸出手想要接过戒指,在河水里洗涮的手关节处微微有些变形,她又把手缩了回去。

苏瑞抓住她的手,浅笑着说:“你个傻瓜,求婚的戒指哪有自己带的,得是我给你带上,这也算是紧箍咒了,以后不能再一声不吭地跑了,这里面我安上了追踪器,你现在就算到天涯海角我都找的到你,知道吗?”

小新抹了眼泪,哭的不能自已。

(十一)

“老师老师,你快来!”一个小孩子急忙拽着小新往院子里跑,大着肚子的小新差点踉踉跄跄地跟着孩子往院子里跑。

一堆小脑袋围成了一个圈,正聚精会神的在那看着什么,不时的发出阵阵惊讶的声音。

“你们在干嘛呢?”

“老师你看,高楼!”

“你看汽车跑的多快!”

“他们喝的是可乐吗?”

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苏瑞把笔记本电脑往小新眼前挪了挪,“这是我给孩子们找的视频,这几天终于鼓动着整到了信号,以后孩子们就能通过电脑看世界了。”

“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特别好看吗?”孩子睁大眼睛看着苏瑞,等着苏瑞给他一个答案。

苏瑞摸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外面的世界特别好看,但是我心里,小新老师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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