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名叫唐炎的男人说,伸出手跟我轻轻握了一下。
浑厚的男中音确实好听,像蓝丝绒一般熨帖。
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呆立在一旁的雷子,干咳了一声,说,“呃,你们聊着,我去洗点水果,说不定奶奶醒了想吃两口。”
说完,我拎起一旁不知谁送来的一袋水果,走出了病房,并体贴地回身轻轻带上了房门,将暗流汹涌的一对重逢基友,关在了身后。
这一袋子水果,我洗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感觉里面的猕猴桃都让我洗得能连皮吃了。
等我回到病房的时候,老太太已经醒了,正斜靠着坐在病床上,鼻子里的氧气管仍然插着没有摘,脸色还是苍白,但是脸上挂着笑容。
两个大男人像两只温顺的小猫,一个搬了凳子坐在病床一侧,一个背靠着旁边的大理石窗台,在轻声跟老太太说着什么。
我想起程姨说的,她儿子是雷子奶奶退休前带的最后一届学生。那几年程姨的丈夫先是出轨,后查出重病,拖了几年最终不治身亡,把一个家不管在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耗得差不多精光。
她儿子唐炎本来就性格内向,青春期又赶上这一番变故,整个人变得更是沉郁孤僻,成天少言寡语,在师生中似座孤岛,鲜少有人搭理他。
唯有当时任教唐炎他们语文课的雷子奶奶,也就是程姨口中的罗老师,对唐炎格外照顾,甚至在程姨忙于丈夫后事,为一堆债务焦头烂额,无法分身的时候,还把唐炎接到自己家里,与比唐炎小两个年级的孙儿雷子同吃同住,共读共学。
现在想来,这他妈简直就是男男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啊。
斯时雷子也是一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孤独少年,虽说有奶奶的照顾,但少年的洪荒内心世界岂是奶奶能窥见与填满的。
于是乎,两个孤独少年,两座孤岛,阴差阳错地,在无人问津的青春期里,互相成了对方的彼岸。
不知道在那惶乱懵懂的青春岁月,这哥俩都经历了什么样的隐秘悲欢。也许有过找到另一个自己的轰然的欢喜与笃定,也许有过对这样一个自己深深的羞耻与厌弃。
几番迷惘几番挣扎,最后唐炎发奋图强,拿着全额奖学金去了大洋彼岸,大学,读研,工作。而雷子是奶奶在,不远游,到B市上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大学,找了一份中规中矩的工作,蛰伏下来。
不知是有心为之,还是顺其自然,这几年间,唐炎回家的时候,雷子总是有事缠身,雷子回家的时候,唐炎偏在天涯漂泊,两人几年见不了一面,仿佛渐行渐远。
雷子在除夕那晚放完烟花后,等奶奶和程姨都睡着了,曾和我在屋檐下坐了半晌。
“有时候我都怀疑,与他的那段往事与时光,是不是其实只是我的一场梦。”雷子侧对着我说。也许是深冬浓重的夜色令人感觉得到了保护,比白日更敢于和易于敞开心扉。
我们拉熄了屋檐下的灯,偶尔外面有别人燃放的烟火升腾到半空中,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小院子照出些迷蒙颜色,几秒之后,烟花陨落,世界转瞬又归于黑暗。
“只是后来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对别的人,尤其是完全无法对女生动情,才觉得完求了。”说到这,雷子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不是太他妈后知后觉?”
“你没想过跟他好好聊聊?毕竟现在大家都更成熟了,也许他也和你一样没有放下。”我说。
“不。他既然遁得这么远,想必是不想回首。我不会去打扰他。”雷子的声音,比我想象的坚定。
我没再说什么。
每个人有每个人处理感情的方式。旁人可以有倾听的自由,却没有置喙的权利。
我想,如若不是今番老太太突然病情加重,住进医院,令雷子临时改了行程,恐怕也没有两人这一幕病房重逢的画面吧。
只是不知道,作为唐炎母亲的程姨,对个中故事知道吗?知道的话,又能知道几分?
我心里正一番思绪起伏不停,老太太眼尖,首先看到怔立门边半晌的我,冲我微微抬了抬手,示意我进去。
我为了掩饰刚才的出神,赶紧把洗好的水果拣了两三个,给他们递过去。
“薇薇,你过来,”奶奶的声音有气无力,轻不可闻,“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这是唐家大哥,程姨的儿子。”她用眼睛示意我坐床边上。
“刚才您睡着的时候,我们已经见过了。”唐炎笑着对雷子奶奶说,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苹果,对我颔了颔首表示谢谢。
我把另一个苹果递给靠着窗的雷子,在床边坐下来,把手里剩下的橘子剥开,递了两瓣给雷子奶奶。
老太太对我摆摆手,示意我吃。
“雷子和阿炎就跟兄弟俩一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雷子奶奶缓缓地说,慈爱的目光在雷子和唐炎身上来回逡巡,“脾气都一样倔,一样不合群……不过也都有一点好,学习倒是都一点不用我操心。”
“如今都有出息啦,”雷子奶奶虚弱的语气里尽是欣慰,“各自都找到了自己喜欢干的工作,就是有一点……找媳妇,都太不积极……”
雷子和唐炎老老实实听着老太太数落,都没有吱声。
“今年我看到薇薇了,很高兴呀。”雷子奶奶又说,“阿炎哪,你再不快点领个姑娘回来让我看看,我怕是啊,就看不到喽。”
雷子和唐炎一听这话,几乎是一齐忙不迭地说道,“奶奶/老师别这么说。”然后互相对望了一眼,一个说,“您一定长命百岁。”一个说,“我一定加快步伐。”
我犹如看双簧一样,看着两个老男孩默契十足的表演。
也许,他们应答的话里有唯心或违心的成分,但两个人对老太太的那份孺慕之情,即便是身为外人的我看来,也绝对是真真切切,情发于衷。
也难怪,一个是打小跟奶奶相依为命长大的孙子,一个是在老师关怀备至下成材的门生。
所谓再造之恩就是说这样的吧。
我陡然觉得我的存在有点多余。他们之间那种根植于微时的羁绊与默契,纵使中间一度流离,山长水阔,天涯相隔,但只要彼此一出现在对方身周,仿佛就立马如水乳交融,无形缔结。
要不是想着我还扮演着老太太眼中的准孙媳妇一角,我真想立马遁形。
“呃,程姨说回去给奶奶熬小米粥,这半天没来,我回去看看去。”我心里搜刮半天,总算找出一个理由暂时开溜。
“不不,戴小姐你留下来,由我回去看看。”唐炎从凳子上站起来,说道,“我听说老师病情有变,在香港转机的时候临时改了航班,我妈还不知道我已经到了。正好我回去一趟,给她个惊喜。再说我也得把行李拿回去放起来。”
好家伙,搞理由叠加,比我苍白的借口充分太多。
我眼巴巴地看着唐炎凑上前来给雷子奶奶掖了掖被角,对老太太说,“我稍后再来陪您说话。”然后他冲跟我们摆了摆手,便要去拎他适才放在墙边的行李。
“你好好陪你妈说会儿话,不要着急来医院陪我老太太。大过节的,顶好不要来医院。”雷子奶奶说,然后叫雷子,“你去帮阿炎拎下行李罢。”
“好。”雷子应道,快步走过去拎起另一个箱子,与唐炎一前一后走出了病房门。
我在病房等了很久,雷子都没有回来。
雷子奶奶在唐炎和雷子离开走后,跟我聊了几句雷子和唐炎的往事,不多一会儿就又昏昏睡了过去。
我一个人在病房实在百无聊赖,干脆掏出手机,发了两条贱贱的微信去调戏琳达。
谁知琳达正在老家陪七姑八姨打麻将打到吐血,接到我的信息,正好找了个机会好离座开溜,立马热情百倍地给我拨了过来。
我怕惊扰刚刚入睡的雷子奶奶,就拿着手机走出病房,打算到病房旁边左拐的楼道里去接电话。
但是刚一推开楼道的防火门,一股子烟味就扑面而来。映入我眼帘的,是背靠在楼梯间墙壁上,低头大口大口狠狠吞吐着烟雾的雷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