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终老一生与词语相伴,却不曾找到恰当的那个。就像一条可怜的鱼,裹在匈牙利报纸里。首先它死了,其次,它不懂匈牙利文。
尼尔斯·哈夫——《警句》
一颗石头,不规则的圆形,表面斑驳附有苔藓,在某条巷子的角落呆了很久很久。
傍晚,黄昏,太阳垂暮,阴影爬上墙面。归家的小孩百无聊赖,取小道,从巷子归家。两侧人家人声渐起,小孩哼着不成曲的小调,砖石起伏声音由远及近,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天上云朵路过,慢悠悠。许是觉得慢步单调,小孩从用脚勾了块石头,边踢边走,边走边踢。有时石头偏离了路线,他便走过去,用脚勾回来,继续。
出了巷子,是摩登的街道,街道上种种往来不止。红灯,绿灯,红灯。车鸣声,呼喊声,交谈声起起伏伏。多是回家的,也有别的使人见得见不得的事,总之都很急切。小孩混在人群中,于是也匆匆忙忙。至于石头,早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便被遗忘了。
所以石头总让人羡慕。偏爱它,不见欣喜。遗弃它,随遇而安。对这种千百年不变的东西,小巷子也好,大马路也好,无论在哪儿,是没有一点影响的。它不像人,从不惶恐。
人,总是在惶恐。心满意足的惶恐,求之不得的惶恐,相聚的惶恐,分别的惶恐,无所事事的惶恐,乃至于庸庸碌碌,又有惶恐生出。
不过幸而,人会适应。适应,就像扔下一颗石子后,涟漪渐渐消失的睡眠。就这样适应惶恐适应惶恐再适应,生出了从前以及伴着从前总总丛生的映像。就这样,浅浅深深的痕迹成了一条路。这一条路,有过别人的脚印一同浅浅深深。别人的脚印后来渐浅,终于不见了。而自己的脚印依旧浅浅深深。就这样迂回了许久,又遇见了,不如不见。男孩女孩变成了男人女人,或者男人女人变成了更加的男人女人,总不像从前,总是变了,连棱角都变得与当年只是依稀仿佛了。
记得一个女孩,最早的影像里穿着校服,面容青葱,眼神明亮清澈,话题也总是有关青春爱情未来的长长短短。然后高考,志愿,祈祷,录取,奔赴大学。一年里,零零落落的影像不断。后来,衣着雅致时尚,粉黛略施,面容精致,眼神明亮,或说明艳动人,所言尽量简略,话题不再长,看不到那些长长短短的心思。这对她,再好不过。
然而有旁观者觉得伤感,因为毕竟不是从前那个穿着校服面容青葱的她了。她从小巷子里走出,某个她像石头一样被遗留在了十字路口。她带不走那些。因为人不能像石头一样,对时间说不,他(她)总是无可奈何。时间向前流,向下坠,从一个瀑布降落到另一个瀑布,人也被裹挟,也随时间坠落。坠落,往往会让许多年前某个夜晚灯光下的人未必称心如意。所以总有这样一种幻想。幻想里总有这么一幕,这一幕总是在许多年后,万头攒动的人群,火树银花的街景,遇到了,一如当年,连笑容都不曾改变。然后呢,幻想总是到此为止,总该到此为止,因为之后是种种数也数不过来的索然无味,然后又随着时间一起坠落。除非没有下一秒,除非一切像冰晶冻结。然而这样的冰晶,除了初生的一瞬有莫大的感动外,连索然无味都算不上。一面是一瞬的无比的感动怀念,一面是窒息的永远的平静,正如多数人的高傲不足以支撑他们目空一切一样,他们的勇气也不足以支撑他们直面死寂。无可奈何的,于是坠落了。
这种坠落,击碎摩西的石板。
那颗石子早已不在十字路口了,人流携着车流携着石子在这座城市里东西南北的走着。最后,它躺在某座高楼的背阴处,许久许久不在动过,而青苔,不知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