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天空隆隆作响,阴霾密布,风云翻滚。这感觉莉芙特再熟悉不过。好长时间没吃饭,自然会不计代价地到处觅食。
飓风还没有刮来。但遥看闪电,这新生的风暴似乎没有飓幕,缺了排山倒海之势,移动缓慢,不会瞬间侵袭,而是像个暗巷歹徒那般逼近,等待猎物走过。
莉芙特来到孤儿院旁边的巷口,蹑手蹑脚地摸了进去,穿行在弱不禁风的棚户之间。尽管城市的规划可以把风力减到最小,这里的垃圾也还是太多了。用力打个喷嚏,巷子里的半数人就没地方住了。
这道理他们还是懂的,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去了防风堡,但也有些钉子户和懒鬼没有去,从窗帘里狐疑地探出头,真是奇景。期灵从一边的地里冒出来,像一根根红色条幅。莉芙特不怪这些人。政府突然下达命令,还希望疏散所有人?这种事她一般都不管的。
只是他们真该看看天气、听听雷声。这不就有一道红色的闪电照亮了四周?今天,这些人可得竖起耳朵。
莉芙特慢慢深入巷子,走进了一片不可名状的暗处。上方乌云密布,润石又都被收走了,四下里黑得几乎不见五指,静得只能听到天上的震响。风操的,老头真在这儿吗?没准他已经去避风了。先前的尖叫声可能跟他没关系,对吧?
不,不可能。莉芙特转念一想,一阵凉意袭了上来。好吧,就算老头还在,怎样才能找到他的尸体呢?
“主人,我实在不喜欢这里,有点不对劲。”温达小声说。
一切都不对劲。被黑煞追杀以来,这感觉就挥之不去。莉芙特没有停步,经过了一些黑压压的东西,可能是挂在晾衣绳上的衣服,在黑暗中活像扭曲的碎尸。即将来临的风暴又带来一道闪电,但无济于事。猩红的电光降下,崖壁和棚户似乎都蒙上了血色。
这条巷子到底有多长?最后莉芙特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这才松了口气。她弯腰摸了摸,是条被衣服包着的手臂。有个死人。
她俯下身,眯起眼睛,想要看清老头的模样,一边心想:我不会忘了你的。
“主人……”温达带着哭腔呼唤着。莉芙特感到温达缠到她腿上,越绕越紧,就像个小孩抱着妈妈。
巷子的寂静瞬间被打破,一阵窸窸窣窣的刮擦声将她包围。怎么回事?她头一次发觉刚才摸过的死人好像没有穿席褂,袖子的面料又厚又僵挺。
妈呀,发生什么了?莉芙特心想,吓坏了。
此时电光一闪,只见那具尸体是个女人,仰面躺着,双眼无神,一袭黑白相间的制服被闪电染红,上面蒙着某种柔滑的物质。
莉芙特倒吸一口气,赶紧往后一跳,却又撞上另一具尸体。她一转身,那喀嚓喀嚓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躁动。又一道闪电划过,周围变得明亮起来,她看清了第二个死人的模样。那是个男的,紧挨着巷子的墙壁,身体被绑在一座棚户上,头歪向一边。这人她认识,还有那个女的。
她领悟道:黑煞的两个爪牙都死了。
“有一次,我去了一个你永远不会去的地方,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观念。”
莉芙特浑身一僵。是那个老头在说话。
“有一群人相信,人每天睡着后就死了。”老头接着说,“他们认为意识不会延续下去——如果意识中断了,肉体苏醒后就会产生新的灵魂。”
风操的,风操的,风操的!莉芙特暗暗咒骂,四处张望。周围的墙壁似乎在腾挪滑动,仿佛覆了一层油。她想要避开尸体,却……找不到尸体在哪里。这是她来时的方向吗?还是说,她会走进这条噩梦般的小巷的深处?
“这种哲学自然有问题,”老头说,“至少旁观者会这么觉得。不然还谈什么记忆,还谈什么文化、家庭和社会的延续?在奥姆尼西派的教义中,每一个人都会在早晨从前世的灵魂那里一一继承这些东西。某些脑组织会保留记忆,帮助你尽可能过好一天的生活。”
“你是谁?”莉芙特低声问道,慌张地扭头四顾,想要看透这片黑暗。
“那些人身上最有趣的地方,莫过于他们是怎么生存下去的。”老头说,“在一般人眼里,谁要是真心相信只有一天可活,那不就乱套了吗?那些人的信仰确实夸张,可他们也过着和你们大致相同的生活。我常常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那儿,莉芙特心想,在一团黑影中认出了老头的人形,但在电光下,还是能看出他不是人。他身上少了好几块肉,右胳膊没了,还风操地没穿衣服,肚子和大腿上都有奇怪的窟窿,甚至一只眼睛都不见了。他身上没有流血,借着一连串电光,莉芙特发现有东西爬到了他腿上,全是飓虫。
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这么来的。千千万万只飓虫爬满墙壁,每一只都有手指般大小。这种小甲壳虫会搓动腿足,发出可怕的响动。
“这种哲学的问题在于很难被推翻。”老头说,“你怎么知道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就是一个人?如果有个新的灵魂附到你身上,只要它拥有相同的记忆,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但是……如果它的行为和你一样,而且它认为自己就是你,那又有什么关系?小不点骑士,做自己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闪电愈发频繁地划过,莉芙特看着一只背上有个球状凸起的飓虫在老头脸上爬过。虫子爬进一侧的眼窝后,她才发现那个球状凸起是个眼珠。别的飓虫蜂拥而至,开始填补老头身上的窟窿,形成了缺失的右臂。每只虫子背上都有一个类似皮肤的部位,它们背朝外抱成团,用腿足紧紧相扣。
“对我来说,这只是空谈罢了。”老头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从不睡觉,至少全身上下没有全部睡着过。”
“你到底是谁?”莉芙特问。
“也是个流民。”
莉芙特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她才不管脚下是不是来时的方向,只要能远离这个怪人就好。
“别怕,”老头说,“我们已经并肩作战好几千年了。古代的光辉骑士称我为朋友和盟友,但后来一切都变了。终极灭世到来之前的那些日子是多么美好啊,那时候……还存有荣誉。现在都已经过去了,早就过去了。”
“你把那两个人都杀了!”莉芙特嘶声道。
“那是为了自卫。”他咯咯直笑,“就当我在骗你吧,反正他们杀不死我,我不能拿自卫当理由,士兵杀小孩也是如此。可他们确实随口说要和我较量,我就答应了。”
他朝莉芙特走来。一道电光划过,只见他举起新长出来的那只手,屈伸着手指。一只生着细足的飓虫融入虫群,形成拇指。
“你不是来和我较量的,对吧?”他说,“我们关注的是其他人:那个刺客、那个医师、那个骗子,还有那个轩亲王,只是没有你。别人都不把你放在眼里……可我敢说,这是个误会。”
他取出一颗润石,让整个地方沐浴在幽光中,然后朝莉芙特笑了笑。莉芙特发现他身上充斥着飓虫相互咬合的交错纹路,但这具皮囊饱经风霜,满是皱纹,已经快看不出来了。
他只是像个老头罢了,不是真的。他的皮下没有血肉,只有成百上千只飓虫,拼凑成一个假人。
许多飓虫还在墙上爬,被润石的光芒照亮。莉芙特不知不觉地绕过了被杀士兵的尸体,退回到两座棚户之间的死胡同。她抬头看了看。有了光线,往上爬似乎并不难。
“如果你逃走了,”老头说,“他会杀掉你想救的人。”
“可你不是好好的?”
那个怪物“扑哧”一声笑了。“那两个笨蛋搞错了。纳尔没在追杀我,他知道要远离我和我的同类。他另有目标,而且会连夜尾随,伺机下手。他是司掌正义的令使,虽然疯疯癫癫的,但不会半途而废。”
莉芙特迟疑地把手放到棚户的屋檐上,准备翻上去。墙上的飓虫纷纷退开,好让她通过。她从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虫子。
老头知道,如果她想跑,他就该放她走,真是个聪明的怪物。
不远处,那怪物沐浴在冷光下。与莉芙特跌跌撞撞走过的地方相比,光线就如篝火般明亮。他打开一件黑席褂,动手包住右胳膊。
“我喜欢这个地方,”他解释道,“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找借口把全身都遮住?几千年来,我一直在培育单体,却还是不能让它们很好地组合在一起。最近,我敢说我终于能像锡奥部落那样扮成人类的样子了,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瑕疵,真叫我失望。”
“你了解黑煞和他的计划吗?”莉芙特问,“还有光辉骑士、虚渡之类的东西?”
“你问得相当全面,”他说,“但我得承认,你问错人了。我的同胞对你们光辉骑士更感兴趣。你要是碰上别的无眠者,就说你跟阿克洛聊过了,我想你会得到他们的支持的。”
“这算哪门子答案?不是我想要的那种。”
“我不是来答疑解惑的,人类。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有兴趣,而你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就像亚克西斯老伙计常挂在嘴边的那样,一个人获得了永生,就必须找到超越生存的意义。”
“你好像在长篇大论中找到了生存的意义,”莉芙特说,“可你的话对谁都没用。”她爬到棚户顶上,没有再往高处去。温达攀在一旁的墙上,惊退了飓虫。那些虫子能感觉到他吗?
“我的话可有用了,能解决的事可远不止你个人的小问题。我在构建一门意义非凡、历久弥新的哲学。听好,孩子,我身上可以想长出任何我需要的东西。要是头脑快装满了,就长出专门用来储存记忆的新单体;要是得感知城市的状况,利用多长眼睛的单体,或者长了拥有味觉和听觉的触角的单体就能解决问题。只要有时间,我几乎可以为我的身体制造任何我需要的东西。
“但你……你只拥有一副身体,那要怎么办呢?我开始怀疑,城里的人都是某个无形的庞大系统的一部分,就像构成我的同类的单体。”
“那太好了。”莉芙特说,“可你之前说过黑煞在追杀别人吧?他还没有在城里干掉目标吗?”
“哦,那是肯定的。他正在追杀那人呢,而且马上就会知道手下栽了跟头。”
风暴在头顶隆隆作响,离得越来越近了。莉芙特恨不得快走,找地方躲一躲,可……
“告诉我,”她说,“那人是谁?”
怪物笑道:“保密。这儿是塔石科吧?我们不如做个交易?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点提示。”
“干吗选我?”莉芙特说,“就不能改天去问别人吗?”
“这你就不懂了,你那么有意思。”怪物把席褂缠在腰上,再分别去缠两条腿。飓虫在他周围涌动,有几只还爬到了他脸上。组成他眼睛的虫子爬了出来,新的虫子再补上去,让他从暗眼种变成了光眼种。
他边缠席褂边说:“莉芙特,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假如每座城市都是生命体,你就是最特殊的器官,随处漂泊,带来蜕变。你们光辉骑士……我得了解你们对自身的看法。这将成为我哲学研究中的重要部分。”
我很特别,莉芙特心想,我会神功。
那我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潜藏在心底的恐惧冒了出来。怪物还在唠叨他那套鬼话,说到城市、居民和他们的归属。他对莉芙特称赞有加,但每一句说她特别的无心之词都让她备感尴尬。风暴就要来了,黑煞到夜里还要杀人,而她现在只能瑟缩在两个死人旁边,面前是个由小蠕虫组成的怪物。
听,莉芙特。你在听吗?别人都已经不听了。
“你的家乡怎么就知道要把你创造出来?”怪物的话没有停,“我是可以随意培育单体,可到底是什么孕育了你?为什么这座城市现在能召唤你过来?”
又来了。你凭什么来这儿?
莉芙特低声问:“如果我只是个平常人也可以吗?”
怪物顿了顿,望着她。温达在墙上直叫唤。
莉芙特接着说:“如果我一直在撒谎,而我这个人其实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呢?如果我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又会怎么样?”
“我相信直觉会指引你的。”
守备司令曾说:我现在很茫然,就像个在战场上找不着大部队的士兵。
听。她没有不听吧?
吉娜文官曾说:半数时间我都觉得,就连君王也看不清世界的局势。
没有人还在听了。
树墩婆婆曾说:希望能有人告诉我们出什么事了。
“万一你看错了呢?”莉芙特低声问,“要是‘直觉’没有指引我们该怎么办?要是大家都很害怕,没有人拿得出答案怎么办?”
这个结论把她吓坏了,她一直不敢去想。
有必要吗?她仰头看着墙上的温达,她的小虚渡。飓虫正围着他不停噬咬。
听。
一阵犹豫后,莉芙特拍了拍温达。她也只能接受了,对吗?
一时间,她感到了一种类似恐惧的释怀。她处在黑暗之中,但她也许还是可以应付过去。
她起身说:“我是因为害怕才离开亚泽尔的,我那双破脚带我来到了塔石科。可是今晚……今晚我决定留在这里。”
“你在胡说什么?”阿克洛问,“这对我构建的哲学有什么用?”
她歪过头,恍然大悟:嘿,真想不到。
“我……没有治好那个男孩。”她小声说。
“什么?”
“树墩婆婆是因为需要飓光才洗钱的。她以大换小,很可能拿不发光的润石换来了发光的润石。她也许不知不觉就吸收了飓光!”莉芙特低头看着阿克洛,咧嘴一笑,“你还不明白吗?她照顾那些天生就有病的小孩,收留他们,因为她的本领没法把他们治好,但其他人倒是能好起来。这种事太多了,墩姨起了疑心,以为那些小孩都是装病来讨吃的。树墩婆婆……是个光辉骑士。”
无眠者与莉芙特对视,叹了口气。“我们下次再聊吧。我跟纳尔一样,不会半途而废。”
他把润石丢到巷子里。润石“叮叮”地落在石地上,滚回孤儿院,照亮了道路。莉芙特纵身跳下,撒腿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