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48年9月。
丝绸旗袍已经遮不住秋凉,丁依群裹紧了毛线披肩,丝丝寒意还是从开叉的旗袍下摆透了上来,薄薄的丝袜形同虚设。
“青岛站”
丁依群清丽的脸上,只有木然的表情,她提着手提箱静静地站在站牌下,在匆忙奔走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三年前,郑永恩就在这个站牌下,热情地迎接了她,接过这只手提箱。在西斜的慵懒阳光下,海风轻轻拂面,两个的年轻人牵着手走出青岛站,那是丁依群生命中最美的一个下午,即使走到生命的终点,她依然清楚记得。而如今,她不得不孤身一人离开青岛。
秋风裹挟着火车的灰色烟雾,四处飘荡。她登上了西去的火车。
02
丁依群性格活泼开朗,长得俊俏可爱,家里只有这一个闺女,从小就很受娇宠。丁父开着糕点铺子,“蜜食”是丁记糕点的特色,传承了几代,颇有点家资。虽说与她同龄的姑娘都订了婚,有的甚至早早地嫁人,但她却只想读书,不想过早进入家庭。十六岁这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立女中高中一年级,随山东抗日流亡中学迁往湖北郧阳。
五三惨案十周年,在鄂的山东学生举行纪念活动,同学们为此写了很多文章和条幅表达对蔡公时先生的缅怀,寄托对惨案中死难同胞的哀思。国文课张老师匆匆跑来找丁依群。
“依群,快,跟我走!我们这边需要一个写标语的同学!”
丁依群书画写作皆好,尤其擅长毛笔字,学得是颜体,常被老师叫去,为各种活动执笔书写标语。
跟着张老师来到活动现场,丁依群才发现,这是高年级同学的集会。高三年级即将毕业的师哥师姐们正在慷慨陈词,用激昂的语言表达抗日救国的决心。张老师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也是一个年轻人,有着奋进的心和不屈的灵魂,他将拉来帮忙的丁依群撇在原地,立刻投入大讨论,上台即兴演讲。
丁依群环顾四周,除了正在台上侃侃而谈的张老师,与别人都不熟,只好怯生生地站在那里,等待张老师演讲完。
一位高个子的师哥,见她在喧杂的人群中略显窘迫,走过来向她打招呼。
“你叫什么名字?读几年级?”
“丁依群,高一。”丁依群清脆地回答,见有人过来与她说话,她的孤独感减轻了些。
“那你是小师妹了?原来是哪所学校?”
“省立女子中学,你呢?”
“市立中学。我叫郑永恩。”
“你家在哪?”
“济南馆驿街。”
“太巧了吧,我家也在馆驿街!”
“那你肯定知道我家,我家是做糕点的。”
“丁记?你家的蜜食可真好吃!我从小就爱吃,只是——太贵了!一年吃不了几次!”
“再来报我的名字,我叫伙计送你两盒!”
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丁依群和郑永恩相识了,因为家离得比较近,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聊聊千佛山的山会和趵突泉的水,拉拉家乡的人和事,二人很快熟悉起来,她非常庆幸自己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能够遇到一个这么优秀的街坊师哥。
“毕业后,你会去哪里?”丁依群问这位即将毕业的师哥。
“我想去西南联大!”郑永恩目光坚定。
03
郑永恩是个十分用功的学生,果真实现愿望,考入了西南联大,与丁依群告别后,去了昆明。
三个月后,丁依群收到郑永恩的来信。
依群师妹:
一别数月,不知你学业是否有长进?我在昆明一切都好。之前以为自己颇具才份,到此之后才知道,在诸多大师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渺如尘土一般。昆明四季如春,气候甚好,希望你也能考来。
我等学子离乡已久,时值战乱,返乡不知何时,望你多多保重。
祝愿一切康适。
郑永恩
读郑永恩的简短来信,丁依群很是欣喜,师哥居然还会挂念自己,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少女的心里泛起一波涟漪。在最初见到长相英俊、身材颀长的师哥时,已经忍不住芳心暗动,只是少女羞涩,又怎会主动说明。
丁依群很快回了信,告诉郑永恩自己很好,虽然学业上艰难,但一直努力攻克,争取将来有机会考到师哥的大学。
来来往往地通了不少信,郑永恩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喜欢上了这个俏丽的小师妹,在繁重的学习之余,忍不住会畅想未来,这未来中有丁依群的存在。
第二年春,丁依群随学校紧急转移至绵阳,转移过程中,丢失了不少个人物品,所有信件和夹着郑永恩地址的那本书也一起丢了。
战争时期,任何变化都有可能让人失去联系。郑永恩给她写的信,石沉大海,再也得不到回信。
一晃几年过去。丁依群没能像郑永恩期待的那样考入西南联大,毕业后回了济南。
04
回济的那年,丁依群十九岁。看到女儿平安归来,丁家欢天喜地。当初全家人反对她随流亡学校离济,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在如此动乱的时局下,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回来没有多久,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丁依群心里挂念郑永恩,拒绝了所有提亲。
“我现在不想嫁人,你们不要给我张罗这事。”丁依群对妈说道。
“你都十九了,再不找婆家就成老姑娘了。”丁太太苦口婆心地劝闺女。
“你让我消停两年行吗?过两年再说!”丁依群求妈。
“两年?两年后你都二十一了,上哪找合适的人家?好小伙子都早早地娶了媳妇,还轮得到你?”丁太太来气了。
“好妈,再让我陪你两年,你急着把我嫁出去干么?你愿意把小棉袄让给别人啊?”丁依群丝毫不让步,使开了撒娇的本事。
丁太太看闺女软硬不吃,也就由她去了,其实当妈的也不愿意让闺女早早地嫁人操持家事,只是碍于世俗没有办法。掀门帘出去前又重复确认:“说定了,就两年,两年后必须给我嫁出去!”
可是,丁依群现在甚至不知道郑永恩的现状,她在二人来往的那几封信件中,虽然字里行间的关怀中似乎有诸多情愫存在,但毕竟没有挑明。他还好吗?他是否已经有了伴侣。不得而知。
两年的时光也很快。在丁依群写字、画画、读书中,不知不觉,两度寒暑耗尽。
丁太太又开始催促闺女。丁依群不胜其烦。
“妈!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你不必催我!”
“是哪家的小伙子?你倒是让他来提亲啊,老大不小的,不能老是悬着呀!”
丁依群苦笑,在国家被铁蹄践踏的时代,他人在何处尚且不知,如何叫他来提亲。
05
郑永恩来得很突然。
丁依群两年以来重复着同样的日子。一日,铺子里的伙计跑到后院来,说有位先生来找依群。
丁依群听闻,心先急跳起来,自己从未和其他男同学联络过,更未告诉过别人自己家是丁记糕点,除了几年前跟郑永恩提起过,莫非是他毕业回了济南?
想到此处,忙整理一下衣衫,拢了拢头发,跟着伙计去了前面铺子里。
一位年轻先生正坐在客座上喝茶,见丁依群进来,微笑着站起来打招呼。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果然是他!几年未见,郑永恩原来白净的脸变得黝黑,看上去肩膀更加宽阔结实。丁依群抑制不住的欢喜,嘴角上扬,笑得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好久不见啊师哥,你怎么这么黑了?昆明的太阳比济南大么?”丁依群调侃道。
“我的老师教导我说,做学问首先要有个强健的体魄,我常常去游泳,晒黑也是难免。”郑永恩顿了一下,接着说:“你没报考西南联大?”
丁依群低下头:“高中的课程逐渐困难,后期我的成绩也不算好,所以就放弃了。”
郑永恩说:“那可惜了,你是个那么聪慧的女孩子,坚持一下应该能考得上。”
二人说着话,从铺子里出来,沿着街慢慢地散步。
丁依群特别想知道郑永恩的个人问题,那年通的几次信件中虽未明说,但是她感觉郑永恩对自己是有好感的,自己恰恰也是这样的心思,所以这几年说不清道不明地好像是在等他。只是不晓得分离的这几年,郑永恩是不是已经有了爱人。想问,又无从开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别后的话,心思却是乱的。
走出去了很远,她鼓起勇气问道:“师哥年纪也不小,有没有娶嫂子进门呀?”
郑永恩笑起来,好像他一直在等待她问这个问题,偏不马上回答,停下来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找到一位如意郎君?”
丁依群红了脸:“我先问的,你得先回答我!”
郑永恩收起笑容,正儿八经地说:“我心里有一个人,久未得见,也不知道她怎么想。”
越是不正面回答,丁依群就越是好奇,非常想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会不会是自己?
“别卖关子了,你快说。”
郑永恩抬眼紧盯着丁依群:“我已经回答了,该你了。”
丁依群拨了一下垂到眼前的发丝:“我嘛,单身主义,还没想找郎君!”
郑永恩眼里闪过一道光:“真的吗?是永远的单身主义,还是你想念的人没在身边?”
“你要告诉我你心里的人是谁,或许我就会有了答案!”说完这句话,丁依群笑着跑开了。
郑永恩怅然若失地看着她的背影。是不是,她和自己的心意相通?
06
短暂的返济,郑永恩即将再次动身前往昆明。老师给他寄来信件,想让他来做助理。
这段时间里,郑永恩前后找了丁依群几次,二人相谈甚欢,但是谁也没有挑明心思。马上又要回昆明,他想,是时候说出来了。
大明湖波光粼粼,湖水澄碧,水面时而波动,有鱼儿在戏荷花。正值晴天,天蓝水碧云白,千佛山倒映于湖水中,湖光山色相映成趣,好一个“佛山倒映”盛景。
郑永恩与丁依群徜徉在湖畔,虽人在如此美景中,他却无心赏景。想了许久才开口。
“我很快就要去昆明了,老师想让我去做助理。本想投笔从戎,以报家国,但老师说我们研究化工专业,同样是为国为民效力,而且发挥专业所长,能做出更大的贡献。我决定去。”
“去多久?”丁依群没想到郑永恩这么快又要离开。
“说不准,这个时局,谁又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呢?多希望能安心的研究学术,做些事情,可眼下我们的国家是这样的!”郑永恩叹息。
“那,以后怎么联系你?”丁依群对突然的离别有些感伤。
郑永恩踌躇片刻,问道:“你知道我心上人是你吗?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丁依群绯红了脸颊,虽说预感他的心上人就是自己,但没得到他确认之前,不敢冒然去问,生怕如果不是,连朋友也做不得。听到他的这句话,她心里喜悦起来,扬起脸说:“那我也有答案了,我不是永远的单身主义,如果我想念的人也正在想念我的话,我会愉快地结束单身!”说完微笑地看向郑永恩。
两个年轻人沉浸在得到爱情的甜蜜中,虽然即将面临分别,但爱与被爱合二为一是多么巨大的幸福。
丁依群当晚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母亲,把郑永恩的家庭情况都向她做了介绍。丁太太不是死脑筋的老封建,得知女儿已经有了恋爱的对象,于是不再过多催促。
07
郑永恩一去就是四年,期间虽有信件往来,但因战争,时断时续,丁依群一直在等他。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第二年,他才回到济南。
国立山东大学复校,由于郑永恩非常优秀,又有了四年助理的工作经验,教授推荐他去做教员。去青岛之前,他回家小住几天。两家人张罗着给两个年轻人订婚,郑父是位中学老师,丁家开着铺面,都是开明人士,没采用传统三媒六聘的做法,举行了简单的新式订婚仪式,双方家庭至亲友朋共聚,向他们送上了祝福。
再次见到郑永恩时,丁依群已经帮父亲打理了几年铺子,让她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得知郑永恩将去青岛工作,她也颇为高兴。虽然青岛离济南还有八百多里的路程,但毕竟同在山东,坐火车沿胶济线一路向东,见面方便许多。
二人约定,等郑永恩在青岛安顿下,就接丁依群过去找份工作,将来就在青岛安家。
郑永恩到青岛一个月后,在鱼山路租了房,安置好住处,发电报让丁依群来青。
丁太太原本希望待婚后再让女儿追随郑永恩去青岛,架不住丁依群软磨硬泡,而且两人确实已经订婚,就放她去了,离走前叮嘱她要在意自己,尽快定个时间完婚。
丁依群以未婚妻的身份去郑永恩处,心情是兴奋的。从最初相识到芳心暗许再到订立婚约,前后也有八年之久,两人虽心意相通,但毕竟聚少离多,这次过来,就要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对她来说,不亚于一次远嫁。
“青岛站”
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丁依群非常疲惫。一下火车,她提着沉重的手提箱跌跌撞撞地挤在匆忙的人群中,远远地看见郑永恩站在站牌下,她激动地向他挥手。
郑永恩看见了憔悴的丁依群,平时十分整洁的她,坐了这么久的火车,衣服皱了,头发也蓬乱着,可是在他的眼里,却是这么亲切美丽。郑永恩向丁依群奔跑过来,接过箱子,牵住她的手。温暖从手心传来,此时丁依群忘却了一路来的辛苦和困累,心里满是踏实和幸福。
08
彼此苦等多年,同居后的时光显得如此美妙。
长到二十八岁,郑永恩是第一次对自己成个“家”有了清晰的认知。小时候,父母的家就是自己的家,他有众多的兄弟姐妹,父母忙于生计,照顾不过来,只能靠大孩子来管小孩子,体味不到更多的温暖。外出求学时,多年来四处奔波,虽有固定住处,却孤单一人,“家”只是宿舍的代名词。
丁依群来后,那处租来的小房子突然变得有了温度,变得让人依恋。
郑永恩从读书时起,就有早起的习惯,跑步、朗读、洗冷水澡,每个早上都过得匆忙。而现在,他却懒惰了,在暖暖的被窝里与丁依群相拥而眠竟成了他最大的幸福,一直拖到不得不起床,才不情愿地起来。
丁依群与青岛本地大嫂学着烹饪海鲜,时常去海边购买蛤蜊、蟹子、虾虎,爆炒或清蒸,都十分鲜美,还学会了包鲅鱼水饺,与内陆的菜、肉水饺风味完全不同,非常可口。她变着花样的做各种美食,经常给郑永恩惊喜,他每天下班的路上都会猜测,今晚的餐桌又会是什么菜呢?
郑永恩并非第一次与女人亲密接触,大学期间,有些女生性格外向、思想开放、作风大胆,他也非守身如玉,所以曾有过数次性体验,只是这些女生到底不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对象,睡过就算了,互相不纠缠,再见面还是朋友。
多年来能让他牵挂的,唯独丁依群。这个纯洁的女孩,心中只有他,当初并未确定关系时,就在茫然地等他,实在令他感觉心醉、心疼。现在,她每天都陪在他的身边,不仅给他以感情的慰藉,还给予了生活的支持,让他摆脱俗事所扰,专心搞研究、教育学生。
丁依群刚来青岛时,计划着去找个工作。高中毕业已经掌握了不少文化知识,找个工作还是不难的。经郑永恩的朋友介绍,她去了德国领事馆附近的一家洋行做会计。做了一阵子,觉得做雇员被人呼来喝去好没意思,薪水又是低的,毕竟在家时铺子都是自己说了算,两下对比,感觉倍受压抑。郑永恩见她做得不开心,就劝她辞去工作,他的收入不低,养活二人绰绰有余,她也就顺势闲在家里了。
09
起初的新鲜劲一过去,对郑永恩来说,二人相处得慢慢地变得平淡,甚至,乏味。
因为不工作,丁依群的圈子非常小,除了去海边买买鱼虾,菜场买买菜,就是和前后院的大婶大嫂们聊天,她接触不到什么人。唯一了解外界的渠道就是郑永恩偶尔带回来的报纸,或者听听收音机。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都不能做……”
这个午后,听着白光懒洋洋的声音,丁依群冲了一杯德胜咖啡,在斜照进房间的阳光里,热汽的影子蜿蜒而升,香浓的味道氤氲开来。日子过得不错,她想,但还是要尽快和郑永恩回济完成婚事,同居已有一段时间,年纪又都不小,婚后可以生个宝宝,自己也不至于太闷了。
晚上,她向郑永恩提出年底回济结婚,他却没有积极响应。
“不是已经订婚了么?现在是民国,不是前清,我们又都有知识,何必拘于形式?”
丁依群有点恼:“订婚是订婚,结婚是结婚,我们还没有领过结婚证,没有正式的婚礼,总归名不正言不顺的。”
郑永恩在灯下看着书,随口说道:“住了这么久,前后邻居都认为我们已经结婚,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丁依群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声音高了起来:“我来青岛一两年,连你的朋友同事都不曾正式见过面,我到底算什么呀?”
郑永恩抬起头来:“与他们见不见面重要吗?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未婚妻。”
丁依群急躁了:“未婚!未婚!我二十六岁生日都过去半年了,还是个未婚的‘老姑娘’,我什么时候才能成郑太太?”
郑永恩看了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长,未再搭话,又去看书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争吵。虽然这个架吵得很文明,没有粗话脏话,没有歇斯底里,但是丁依群觉得,有一丝看不见的裂痕正在二人之间慢慢地生出来。
这个晚上,没有星月,夜是这么的黑。二人各自睡在自己的被窝里,中间刻意地留出空隙,谁也没有碰对方一下。海边的夜晚潮冷,丁依群裹紧了被子,耳边传来郑永恩细细的鼾声。
10
郑永恩喜欢青岛。与处于内陆的济南相比,海滨城市空气非常清新,马路干净,见不着飞扬的尘土。即使在雨天,道路都是干净的,丝毫没有积水和泥巴。他在小鱼山远眺,那看不见边际的深蓝色大海,给了他更广阔的心胸,不知不觉生出些豪迈。
郑永恩开始觉得与丁依群无话可说。日本人投降了,但国内战争仍然继续,他试图与丁依群交流对时局和政治的看法,但是只有高中文化的她是无法理解的。她好像更关心海鲜何时大量上市,价格或许会略降,中山路的毛线多少钱一磅,围巾织单罗纹还是双元宝针,万福临糕点还不及自家丁记的味道。
隔三差五,丁依群就会把结婚的话题搬出来,情绪越来越激动。郑永恩越来越懒得回答。心情好时就过去拥抱一下她,心情若不好,干脆不理会,或者关门出去。
就连那些原本觉得可口的饭菜,吃得久了,也觉得没有什么味道了。丁依群精心做的食物,再也得不到郑永恩的夸赞。
“蒜蓉扇贝不好吃么?”
“还可以。”
“那辣炒蛤蜊呢?”
“不是一直就这个味道吗?”
“明天吃鲅鱼水饺还是烙韭菜饼?”
“都行。”
郑永恩的态度让丁依群感觉,原本近在咫尺的结婚,居然变得如此遥远。她甚至开始怀疑郑永恩是否有了其他女人,所以才会对自己变得冷漠。可是他每天按时出去,按时回来,每月薪水一分不少地交到自己手里,并没有什么变化。
11
学化学的,大部分都是男生,女生很少。田芳时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最初见到这个学生,郑永恩眼前一亮。田芳时容貌娇俏、说话干脆、做事利落、举止大方,常会与同学一起讨论时局,说到激动处神采风扬,与少年时的丁依群很像。不,比丁依群更符合自己的理想,她有朝气、有思想、有文化、有见地,这才是他心目中的新女性。
而田芳时,对这个帅气而知识渊博的年轻老师也非常亲近。
“郑老师,你再给我讲讲摩尔浓度好吗?”
“郑老师,状态函数的变化量与什么有关?”
……
郑永恩耐心地一一解答。他非常欣赏田芳时强烈的求知欲,整理出很多与专业相关的知识点,给她开小灶。有时还邀请她一起参加青年教员的思想讨论会,谈天说地,从专业说到艺术,从战争说到政局。田芳时有非常独到的见解,令郑永恩惊叹。
有次讨论会结束,因为一个问题,郑永恩与田芳时边走边讨论,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夕阳照向海面,大海闪现奇特的金色光芒。田芳时突然沉默,望向大海深处。沉默片刻,她微笑着看向郑永恩。
“郑老师,我想申请佐治亚理工学院,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郑永恩一时语塞。
“郑老师,你不会是因为牵挂爱人孩子,家事缠身,去不了美国吧?”
“不,不,我还没有结婚。”郑永恩慌忙回答。
田芳时高兴起来,一把拉起郑永恩的手,“那我们可以一起去呀!”
晚上回到家里,饭已经摆在桌上,还是平常饭菜,清蒸黄花鱼,炒卷心菜。郑永恩心情很好,觉得家常饭也吃出了不同的味道,边吃边夸赞丁依群的手艺。
丁依群见他吃得高兴,自己也开心起来,“黄花鱼又涨了些钱,卷心菜倒是便宜了。”
郑永恩听她这样说,原本想聊天的兴致也没了,“你除了知道柴米油盐,知道蜜食怎么做,还知道什么?”
他匆匆吃完,把碗筷一放,又去看书了。
丁依群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本来高高兴兴的一顿饭,怎么突然就冷了场?
12
田芳时明确地告诉郑永恩,自己喜欢上了他。郑永恩此时刚刚知道,田芳时的父亲是青岛一家著名纱厂的老板,无论是财富还是权势,在青岛都是能叫上号的。
出身于这样的家庭,田芳时与小家碧玉的丁依群自然是不同的。无论是眼界、学识还是气度,都压过丁依群一大截。
郑永恩思量了数日,在此期间,浑浑噩噩,除了这件事之外,头脑几乎没法思考任何问题。
最终,出国留学深造、和田芳时在一起的念头压过了对丁依群残留的那点感情。
郑永恩瞒着丁依群办完了出国的手续,才向她摊牌,而且没有说得太清楚,毕竟和田芳时的关系还没有公开。
“我要去美国读书。”郑永恩简单表明意思。
“去几年?怎么去?”丁依群以为郑永恩会带自己去。
“三到五年吧,我也不知道。坐船去。”郑永恩的回答很简明。
“那我们到那里,生活来源是什么?我又不懂美国话。”丁依群明显不赞成,试图用困难来阻止他。
“不是我们,是我。”郑永恩只用几个字就将丁依群的意见抹杀了。
“你自己去?那我呢?”丁依群有点迷茫了。
“你先回济南,等我安顿下来,再……”郑永恩没有说完后边的话,因为他的计划里并没有丁依群。
“那先跟我回去结婚,你再走!”丁依群想用婚姻将郑永恩拴住。
“来不及了,船票是后天的。”
来不及了。丁依群想。什么都来不及了。
13
轮船和火车的汽笛同时鸣响。
郑永恩和田芳时踏上驶向大洋彼岸的轮船,丁依群独自提着那个来时的旧手提箱坐上了向西的火车。
他们经历了很多次分别,而这次,一别就是永远。
来到美国后,郑永恩顺利地通过佐治亚理工学院的申请,与田芳时一同入学。二人志同道合,很快结婚。田芳时的父亲作为一个大资本家,敏锐地嗅到了政局的变化,在1949年初,就将所有资产变卖,举家迁往美国。有田家的财力支撑,郑永恩和田芳时在美国过着无忧无虑又充满理想和努力的生活,一起研究他们最感兴趣的课题。
丁依群回济南后,再没有嫁人。母亲眼睁睁地看着闺女被人始乱终弃,后悔当初没有将她拦下。虽然数次去郑家闹,但是他们只知道郑永恩出了国,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战争结束。中国人民迎来了解放。
五十年代,丁依群和父亲经营的糕点铺公私合营,她成了国营糕点店的女工。
那个特殊时期,在清查海外关系时,人已中年的丁依群被举报丈夫潜逃美国。她一再解释自己并没有和郑永恩结婚,但无人愿意相信,将她定性为潜伏的特务。在被关押审查公开批斗数次之后,绝望的她用一条围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一刻,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郑永恩时,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了初去青岛的那天,他牵着自己的手,掌心传来的温暖;想起了小鱼山咸腥的海风和涨价的黄花鱼。
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