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那株黑槐树巍然不动地矗立了五百年。村人口口相传,据说再久远一些,槐树四季开花,无论冬秋。每逢月圆之夜,槐花的淡然幽香细细密密地织就一副网,兜揽住了整个村庄。此时,连村子里的狗都睡得香一些。夜,静谧得能听到细细的风声。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迷失在这里。三四月的夜里,泛着丝丝凉意。此时,槐花开得正欢实,风儿的抚摸下,一个个像跃动的音符,低缓地奏出摇篮曲。淡淡的槐花香沿着风的缝隙四散开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错,正是这个味道,直到去世,奶奶的身上还是这种味道。
奶奶嫁来那天,正值夏季,一场大雨不期而至。人们纷纷躲进了黑槐树,它张开硕大的树冠,犹如一把伞一样荫庇着众人。奶奶顶着红盖头坐在花轿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待她起身走出花轿,看到漫天的雨垂悬于天地间,唯独黑槐树之下,连一滴雨都没有漏下。新娘子走下花轿,绕着黑槐树走了左三圈,又折返走了右三圈,嘴里喃喃自语。一个炸雷响在半空中,茂密的树叶层中无数个芝麻粒般的蓓蕾“嘭”地绽放,似乎蓄积了半生的香气,在那一瞬间侵扰了每个人的细胞。
那一天,送嫁的后生个个仿佛年轻了十岁。事后,谁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唯有一向痴傻的牛娃每每见到奶奶,呆滞的眼神会出现星星般的烁光,嘴巴里直呼:“神仙,神仙。”奶奶不是神仙,却有着一颗慈悲心。她怜贫惜弱,经常把吃食分给村里那些孩子们。她是全村孩子们的奶奶。
奶奶最喜欢待在黑槐树下唱歌,呢喃的音调,绵软的嗓音,似乎连躲在树上的鸟儿都不忍心惊扰了她。趁着和风,奶奶轻轻地哼着曲子,满树的槐花犹如听得懂人语般,纷纷落地,如鹅毛雪片。她踮着小脚,慢慢地腾挪,仿佛一朵跌落的花瓣,盈盈冉冉。
慢慢地,花谢了。慢慢地,她老了。后来,她把一枚乌黑木板雕刻而成的五朵窝簇在一起的花瓣形木牌交到我手里。弥留之际,奶奶缺牙的嘴里尽管漏风却依然清晰地吐出一句话:“舍弃今生,锻造来世。天门洞开,万事皆成。”
奶奶去世后,生活还得继续。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做一个平凡女子该做的一切。然而,有些事情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般简单。每个夜晚,潜入梦乡的那些人和事仿佛真实存在,而我在现实和梦境之间辗转,穿梭于过去和未来之间,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