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学派中以五教城的兰花书院为执牛耳者。
柳白衣口中的郑君子便是这兰花书院的院主郑允执。
这人年岁虽不长,学问却是出了名的大,每每公开授课,必有慕名而来聆听受教的儒家门生。
那阵势丝毫不下于佛道两门的掌教开坛讲法,直径达百丈的圆石平台上围成数十圈,黑压压坐满了人。
柳即温在他座下听课,也得放了国手身段,毕恭毕敬。
唯有这柳白衣自命不凡,恃才傲物,行事作派往往离经叛道,不与世同,得那痴子一号,是有取悦颦儿而大砸俗物之举。
兼之君子为兰,这兰花书院一名又让他颇为反感,故常以郑君子相讥。
若非忌惮其父柳宜的家法,柳白衣是断然不肯拜入这兰花书院求学的。
好在郑允执博爱宽厚,只要他上课准时来点卯,便全不在意他听与不听,乃至逃课出去寻花问柳亦不责究,大有道家道法自然的意味。
尤有一回,柳宜听闻五教城中的风月艳词乃系其四子所作,盛怒之下便要请他先生来拷问其在学堂治学是否为真,若是作假,欺上瞒下,定要打折了他的腿。
及到郑允执拜访时,柳白衣心下仍旧惶恐不安,想那儒家君子以身立教,内不欺己,外不欺人,必然以实相告。
不想这位郑君子却信誓旦旦,立保他在兰花书院用功守礼,并好一番夸赞,言其聪敏机变,蕙质兰心,乃是其书院中最合心意的儒家门生。
柳宜本有所疑,然听德高望重的儒家圣人都这般作证,心中甚慰,便饶过了柳白衣这回,只略打了他几板以儆效尤,不得再填那淫词艳曲。
此后郑允执也常得空来柳府家访,并借此时机以补柳白衣空学之课。
当问及郑君子何以偏了儒家圣贤教诲欺诈外人时,他只颔首微微笑说:“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柳白衣呆了一下,立刻又会心一笑,手指点了点,笑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儒家学问到底是讲仁义礼智信的,郑君子这一会君子一会小人的,就不怕你最合心意的门生给带偏了?”
郑允执也不以为忤,不知不觉间行至柳湖,悠悠叹道:“有剑弯而向左,压而直犹有所偏,使力右折欲取其中,若此不正而崩坏,自有新者代之,左右之风,乃流于自然变化,其可有改乎?“
柳白衣一愣,知其意有所指,乃也叹道:“不论其偏其直,终有崩坏之时,何苦来劳神伤身?
人心尚有好恶,哪能强正而逆天改命,左不过吊气悬命,垂死挣扎罢了。”
郑允执不置可否,只信手踱步,俨然书院授课一般,异常肃穆道:“世风日下,泥沙俱流,哪怕这世道最后糜烂成了一坨屎,那也不该成为你随波逐流,跟着去吃屎的理由。”
柳白衣自入兰花书院以来从未听过郑君子这般说教,没来由一股凛然正气激荡全身,向他深深一躬,敬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在心。”
郑允执见他第一次以师礼相拜,登时面露欣然之色,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柔声笑道:“但你同时也要知道,世人最大的顽疾就是好为人师,不要总想着去扰动他人气数,烂泥朽木也好,天材地宝也罢,各有其用,没有什么高低之分。”
柳白衣一时呆了,先前的动容之心立时烟消云散,只觉自我白白矫情,却落得满是尴尬的境地,甩了甩袖袍,有些没好气说:“你们儒家早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会子又说什么世人最大的顽疾就是好为人师。
正话反话全让你们儒家一家言尽了,好嘛,反正我也没认你这个老师,全当是我欠你郑君子一个人情就是了。”
“事遗三分,言留半句,过而不及。
我只负责说,你但取于你有益之处,为人处事讲究灵活变通,学以致用嘛。
书本上的道理终究是死道理,若是一味认死理,那就真成你二哥那样的书呆子了,允执厥中,允执厥中,哈哈哈…”
郑允执说罢,爽朗一笑,以生具来的书生意气,再配上他修长的身段,儒巾襕衫,尽显儒士风流。
柳白衣望着他的背影,但见袖带飘摇,俨有肆意纵情,豪放洒脱的仙人气度,哪有半分儒家夫子的老成作派,竟不由看得痴了。
寻思这郑君子到底是哪家学派的,既有入世之教,又有出世之理,实在教人捉摸不定,心下嘀咕道:“这便是儒家的中庸之道么?”
此时正见柳湖中的几尾金色锦鲤齐头并进,缓缓游来。
郑允执取了饵料,向湖面一抛,原本清澈见底的湖水在锦鲤的夺食中立刻变得一团混浊,亦有大红花斑锦鲤簇拥聚集,像是在感谢大自然的馈赠一般。
“鱼尚有饵争,何若于人乎?”
柳白衣听他忽发此问,知必又有说教,心虽有不耐,但是既在家中,代父接客,不可失了礼数,没了逃学之便,只好苦着脸应道:“郑君子,你又有何高论了?”
郑允执盈盈笑道:“还是白衣卿相甚得我心啊…”
柳白衣听他提起被圣上贬谪之名,大有回怼自己戏谑其为君子之意,心想这郑君子心眼也忒小了些,不由面皮发红,又羞又恼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然之理,一群鱼儿争食饵料,又有何大惊小怪的。
郑君子若有高论,不妨直言,我这白衣卿相浪得虚名,听不懂你们儒家大圣人的歪道理。”
郑允执见他生气,不禁哈哈一笑:“既是如此,老夫这伪君子岂不是正合了你这浪得虚名的卿相之心?”
郑允执见他扭头偏向一边,闭口不言,方才称心如意的笑道:“鱼有饵争,人有欲争,人与鱼有何异?”
柳白衣依是不言不语,嘟着小嘴,活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还是被夫唱妇随的大道给死死压制的那种。
“柳府是深宅大院,自然养得起这些名贵锦鲤,只是天天这般锦衣玉食的供着它们,徒然为公子哥儿取乐罢了,焉知它们在此耗废一生,是否乐意?”
柳白衣听得郑允执话中满是指桑骂槐之意,登时破功,反唇相讥道:“郑君子,你若要推行你们儒家的仁义之道,大可再摆兰花法宴,广邀你们的儒家门生来听课解义就是。
可这是私宅,我柳白衣虽是戴罪之身,亦有逐客之权,倘若你再这般无礼,辱及家眷,休怪我不念人情。”
郑允执倒唬了一跳,不知所云,有些发懵道:“辱及家眷?锦鲤?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连这鱼儿都能认亲,怪道人说柳家四子才情无双,却是个痴儿…”
柳白衣一怔,忙回口骂到:“你才是痴儿,你们儒家全是痴儿…”
转念一想,似乎还有被株连的嫌疑,赶紧补道:“当然我们柳家除外…”
“还有我们府里的丫鬟,哪个不是亲如兄弟姐妹,你却说是公子哥儿的取乐玩物,岂不太也过分?”
郑允执这才恍然,立时哈哈大笑道:“还说你不是痴儿?
老夫只在言鱼,何时含沙射影说过你们府里的人了?
是你自作聪明,解读过甚,像你这种人古来有之,最善牵强附会,歪解古人本意以作高人明见不凡之用。
因而许多书中真意随着年代历久,被后人曲解篡改得面目全非,不得精要。
道家先贤总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不可说,一说即错,便全在此故。”
柳白衣听后不由满面绯红,讪讪应道:“说…说鱼便说鱼,你好赖是儒家大圣人,若只说鱼,不免落俗,倒要仿效前人的子非鱼之论不成?
依我说,这些锦鲤在我柳府中一无天敌,二无食忧,环境舒适,颐养天年,岂不比活在外间凶险的地方更加快乐安逸?”
郑允执颔首笑道:“听来是不错的,可鱼儿没有记忆,不论是凶险的外间亦或这安逸的里间,在它们看来,生来便是理所应当。
外间受苦者不知里间之乐,里间受养者亦不知外间之苦,皆自以此为此,了了余生,余生了了。
如若是你,又该如何取舍?”
柳白衣不明他有何用意,只记之唯有说鱼一说,因而笑答道:“这倒是个好问题啊,但我若为鱼,必不知里外之别,生而从命,全是天数,哪能由鱼而断,终是我将此意加诸其身罢了。”
想了一会,又道:“如此明了局势,倒觉得外间亦为可取,虽是凶险不定,然不为人所圈养,意志自由,福祸相伴,方可全得自在鱼儿之名…”
转念又想:“外间虽是意志自由,可里间有若世外桃源,鱼儿生命短暂,倘或在此了了余生,倒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正想着,突然只听郑允执喝道:“你即为鱼,焉能知所处何地?
若知何地,必有意加诸于你身,用此意者,于鱼在人,于人在天,于天又在何处?
而你为人者,乃知在里在外乎?”
一连发问,直将柳白衣问得七窍生烟,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杵在原地怅然若失,连郑允执何时离开的也不知晓。
还是颦儿找了大夫,说他站在柳湖观鱼,发呆了半日,口里不住喃喃自语,说什么“于鱼在人,于人在天,于天又在哪里的浑话”。
郑允执见惹他发了痴病,顿觉闯祸一般,撒丫子就跑了。
好在颦儿没敢说与外人知,对于四公子易犯痴说胡话的毛病也见怪不怪,只开了些安神养气的药物。
打那以后,柳白衣便觉得这个儒家郑君子绝不简单,自先时的厌恶到后来的观感渐佳,口中郑君子的戏谑成分也减了大半。
亦将自己在酒后摘得文章之怪事有意向修行之路上导引,借此来以文观道。
而今柳即温听他又这般直呼郑允执,不免生气,当即拉了他的手掌摊开,狠狠在上一拍,如是戒尺,脸有愠色道:“叫先生…”
打的巧是柳白衣方才为颦儿所包扎的右手,直疼得他缩着身子叫苦,哎声连连道:“是是是,先生,先生…”
“活该…”
惹得颦儿掩口,与环儿香儿俱是笑个不住。
柳即温亦笑说:“谁叫你逃学不听,那样顽劣,先生还怕你被父亲问学不能过差,只好教我在家代师授业,少不得拿出几分先生姿态来。”
“倒难为郑…郑先生这般关照了,这些真是先生课上所讲的?”
柳白衣有些不信,他一个儒家夫子,却如何又懂得玄门之事?
“三教本为一家,只是我们儒家入世,重在事功学问,不与那些个出世求仙问道的玄门一般,但都是为了功成后泽被天下苍生。
可惜有些修士得了神通心性不稳,反为隐疾,终究要惹出大祸来。
儒家圣贤早有教诲,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曲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此兵与战而今引为仙人们的术法神通,其利可知,这也是为何先生时常教导我们,修身不求外法,但只三日省吾身之由…”
柳白衣听着柳即温的敦敦教导,又想起郑君子的观鱼之说,不由抬眼望向星空。
想那古人以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涵盖时间与空间,在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里,不论是经天纬地的神人君子,又或是鼠目寸光的贩夫走卒,最终都没能逃出宿命。
滚滚洪流,大浪淘沙,古人再是惊天动地的事件,记在史志中也不过廖廖数笔,今人读之,权以为乐,却忘了后人视今亦为古。
因而古无所谓往,今亦无所谓来,每时每刻皆为今。
便如戏文,整本已就,所戏何处,不过在于读者所观,所观处即现宇宙,其间事发,成往生来,使得里间不知为戏,恰似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公子…”
颦儿见他出神良久,担心又要痴了,忙拉了拉他手。
柳白衣回神一笑:“颦儿姐姐不是怪罪于我只顾外面贪玩,没有添新词给你瞧么。
现下有了,我且作与你听…”
一时诸人默然无声,但见柳白衣月下仰首纵酒,酒罢信手掷于湖中,拂袖高歌曰:“
金陵城头五魁首,把酒红颜旧。
陌路浊物,虚度春秋,劳断枯骨无人收。
摇指天河水,落我院门下。
揽与君卿顾,洗身净尘瑕。
胭脂马,白莲花,浅唱低诉是谁家?
乏,乏,乏,总是多情,醉里弄华发。
衣衫褴褛福命薄,陋室寒窗破。
朱门公子又如何,空来空去成空歌。
无根道清净,欲寡身少祸。
既为池中鱼,何念岸上火?
只因怜人多忧患,不得超脱,徒惹苦果。
罢,罢,罢,逍遥过,梦中见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