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童年(短篇小说连载之三)

三    山鸡窝里飞出了猪尿泡

小时候的冬天老下雪,雪总是那么厚。
早上起来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银白世界,走在铺满“棉花”的院子里深吸一口凉丝丝的空气,彻感清爽、甘甜。抓一把雪往嘴里一塞,再嚼几下,雪就即刻融化,然后哧哧地往肚里一吸,感觉牙都要被吸进肚子里了,特别过瘾。
母亲开始组织大家铲雪。我和弟弟负责把雪铲成堆,然后拿铁锹使劲把它拍成瓷实的四方形,由哥哥和姐姐把雪用箩头担到岸边倒进沟里。
下雪天就是农民的星期天。
铲完雪,吃过饭,哥哥突然来了兴致,说是趁下雪到山上弄点野味给全家改善伙食,我和弟弟一听就高兴地蹦了起来。未经母亲允许我就跟着哥哥上了山,脚下的雪紧随着我们的脚步欢快地唱着、跳着,一路分享着我们的快乐。
 “哥,这大雪天连只鸟都没有,咱上哪弄野味呀?”
 “放心吧,哥哥有办法,你看这是什么?”
我一看哥哥的口袋里装有玉米、细铁丝,还有母亲缝被子用的粗白线。然而我依然感到很困惑。
说着说着就走进一片小树林,哥哥突然命令我停下,然后趴在地上仔细研究留在雪地上的动物脚印。
“这是两只山公鸡的脚印,它们就在附近。这是野兔的蹄子印,也不止一只。”
哥哥显得很有经验,旋即就用针线把玉米粒穿起来,每隔一拃远拴一粒,共拴了四五粒,线的一头固定在树干上,另一头则甩在雪地里显眼的地方,金黄色的玉米在空旷的雪地里十分耀眼,这样山鸡在吃玉米时就会把线吞进它的肚子里,想跑也跑不了。
“这管用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这是我的钓鸡秘诀,你可不敢告诉其他人啊,否则下次我就不领你了。”
我自然是不住的点头,表示信守承诺。
又走了一袋烟的工夫,哥哥又发现了兔子的脚印,于是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地形,观察着脚印的走向,最后在一处不太高的崖边,把铁丝拗成圆圈,一头固定在崖边的树上,然后把圆圈立起来,用石块轻轻夹住,这个兔套就做好了。接下来哥哥把玉米撒向兔套圆圈直向的两侧,摆弄好后我们就下山了。
我不解地问哥哥:“哥,咋不等它们上钩呢?我们就这样空手回去?”
“这种事不能急,咱们在这等,它敢来吗?我们回家等,天快黑时咱们来取肉就行。”哥哥说的轻松自信,我却迷茫失落。
回来的路上一滑三歪难走极了,我佯装脚崴了,缠着哥哥拿一根树枝在雪地上拖着我下山,像坐雪橇那样。我踩在树枝上蹲下去,双手紧紧抓住树枝主干,快速向山下滑行,绵坨坨的积雪借势在我背后飞扬着,灌了我一脖子,披满了整个后背,鞋里也灌满了雪,感觉双脚已经不是我的了,两腮肿胀着十分僵硬,好像只要用手指一碰,脸上那不多的肉就会流出来。
好不容易到家了,我冻得也快不会走路了。母亲见状不由分说拿着笤帚狠狠给了哥哥两下。
“没大没小的,你就不怕把你弟弟摔进沟里?一走就是大半天,我还以为狼把你们给吃了!”
“是他要跟着去的,能怨我吗?”
接着我又挨了一顿臭打,不过不咋疼,可能我的屁股冻木了。
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我实在坐不住了,向哥哥一直挤眉弄眼,哥哥自然心领神会。
“娘,我去大眼家借本小人书看,一会就回来。”
“天快黑了,路又滑,别乱跑啊!不要学你那没出息的哥哥。”
我俩先后走出家门,在山脚下会合后,我们加快了进山的脚步。
雪后的山林煞是好看。树枝上裹着厚厚的毛绒绒的绵雪,在微风吹拂下沉甸甸地摇曳,映着晚霞银光四射,满身的珠光宝气分外耀眼。黑魆魆的树桩直直插入白莹莹的雪中,苍劲有力地高擎着毫无表情的白色天空,一丝不苟地守护者雄浑的大山。
脚步越来越快,离目标越来越近,心跳越来越厉害,渐渐有些跟不上哥哥的脚步了。
“丰收,赶快跟上,这山上可有狼啊。”
“啊?!哥哥——等等我!”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拼了命似地往前赶。
“哈哈——太好了,我们有肉吃了!”
哥哥像孩子似的,看到猎物后竟不顾一切扑过去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被线拴着喉咙的山鸡大笑不止。
“快,丰收去看看崖边套住兔子了没有?”
我不敢怠慢,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目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哥!快来呀——”
“咋了?被狼咬住了?一惊一乍的……套住了?”
“不是……没有…….有很多血……”
哥哥满不在乎地朝我走来,他一看现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二话没说拎着山鸡拽着我就往山下狂奔。这场突围简直就是连滚带爬,慌不择路,我们一口气跑出了山林,一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一直跑回村口才坐下来把气喘匀了。
“咋回事呀哥?,跑成这样干甚?”
“小兔崽子,你没看下套的周围至少有三只狼的脚印。哎,兔子是套住了,不过让狼给改善了。咱们不跑,说不定也会被狼给改善了……想想都后怕……真是太悬了。”哥哥依然惊魂未定。听了哥哥的一番言语,似乎隐隐听到几声飘渺的嚎叫,吓得我浑身汗毛统一倒竖,虚汗直冒,两腿筛糠。
“那山鸡咋没有被狼吃了?”不知咋的我哆哆嗦嗦还有心思探问这些扯蛋事,似乎一下忘却了刚才那要命的危机。
“我分析可能是狼嫌山鸡肉少,或者是狼群在巡山时山鸡还没有上套呢,管它干甚,反正我们今晚有肉吃了。”
到了村口我俩分开走,前后到家。
家里人见哥哥拎着两个肥大的山鸡回来,立刻聚拢过来品头论足,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闻讯后也都赶来看热闹,哥哥坐在小凳子上眉飞色舞的给他们炫耀自己独到的狩猎经过,母亲赶忙搂柴火烧水,父亲也竟然兴致勃勃地从炕上坐起来,精神抖擞地把衣袖往上一揙,热情高涨地投入山鸡的宰杀脱毛之中。
父亲先把山鸡尾巴上的长翎一根根拔下插在一个广口黑釉瓶子里,说是可以卖钱。又把翅膀上的毛一棵棵拔下来,整整齐齐码放在一块,说是可做一把羽毛扇。再把山鸡的颈部、背部、胸部较长的软毛一撮撮拽下,整齐叠放好后用纸包起来,以后要用它做一把漂亮的拂灰掸子。
有用的毛拔完后,父亲就把山鸡放在开水中约莫两三分钟,再把剩余的毛给脱得一干二净。接下来就是把山鸡肚子里不能吃的零碎挖出来扔掉,清洗后把它大卸十六块炖入萝卜汤中。
炖鸡烧饭的过程漫长而又漫长,我都不知道偷偷咽了几次口水了,还是等不来开饭的叫声。眼看天已经黑透了,邻居家围观的孩子们还久久不愿散去。他们不走母亲肯定不会开饭,我也不好意思撵他们走。
“你们都快回去吧,大黑天的狼经常进村,家里大人找不见你们会着急的,听见没有?”
母亲看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拿起棍子在她们面前比划,大眼他们向母亲做了个鬼脸悻悻地回家了,随即母亲就急匆匆的把街门给插上,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
“一个个玩起来就没个早晚,家里大人也不管,要是碰见狼我看他们咋办。”
终于开饭了,掀开锅盖,萝卜汤上漂浮着一层泛黄的油星,浓郁的奇香扑鼻而至。由于这顿饭非同寻常,所以开饭时母亲把所有碗都摆在锅台上,亲自掌勺,按自己的标准把鸡块分别舀到各自的碗中,而后大家各端各的碗,心情愉悦地享受着这顿佳肴。
我等他们都把碗端走后,拿着勺子在锅底慢慢地游走,进行了一番仔细的搜索,想意外捞块鸡骨头撞个大运,结果捞了半天除了萝卜条就是萝卜片。
这顿鸡块炖萝卜大餐,大概就是我记忆深处最香的萝卜汤了,那袅袅余香每晚都在烹饪着我那一个又一个甜美的梦,完全可以和过新年的梦相比美。
快过春节了,房顶上的雪永远也化不完,中午时分房檐下滴滴嗒嗒,黄昏时分滴嗒的雪水就都冻成了一根根冰棍,我们都叫它冰凌凌穗,这些穗穗直直的从房坡的瓦端、茅草头垂下来排成直直的长短不一粗细不均的一溜,在晚霞的映照下晶莹剔透发散着五彩光芒。我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大耳朵、大眼、王亮等每天下午拿着木棍在房檐下敲冰凌穗吃,虽吃的手脚冰冷,但却津津有味、乐此不疲。我家的敲完了就去他家敲,今天敲完了,明天又就又长出了新的。有时大人们也和我们抢着吃。可以说一冬有雪,一冬就有永远也吃不完的冰棍,就有永远也敲不碎的笑声。
春节前看杀猪宰羊是我和我的同伴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每个生产队只准杀两头猪两只羊。我们一大早起来就紧紧跟随杀猪人的行踪,饶有兴致地监管着他们抓猪、杀猪、体内充气、退毛、开膛剥肚等每一个环节,特别是给猪开膛的过程总显得那么神奇诱人。
杀猪师傅熟练地把猪倒挂在大队院里两棵树间的横杆上,然后用清水从上至下洗一遍,再用杀猪刀仔细地把猪体上没退净的毛刮一遍,完事后就该旋切猪尾巴了,这猪尾巴可是我们争夺的第一批战利品,因为人们都说吃了猪尾巴就不流口水了。我们这一帮人基本都流口水,不过大眼流得比较厉害,他的衣服前襟一年四季都是湿地。当然也有不流口水也来抢猪尾巴的,他们是受家里大人的嘱咐来抢的,我娘说用猪尾巴做小米闷饭特别香……
猪尾巴还在旋切中,我们一个个伸着长长的脖子踮着脚扯着嗓子大声哀求着杀猪师傅,嘈杂的呼叫声叫什么的都有,什么舅舅姨夫、大伯大爹、老爷姑父、大叔大爷……一片混乱。就在众人嘈杂翘盼之际,只见那只猪尾巴“嗖”的向我们飞了过来,接着就是一阵哄抢。那个不大的尾巴被众人抢得从手里跌到脚下的土里,又从土里抢到了手里,小小猪尾巴全身裹满了泥土,经过几番较量几易其主最终还是落到了大眼手里,据说这是他娘交给他的一项重要任务,因此他抢得最凶。一直抢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后来我们商量再切下猪尿泡时没有他的份,由我们几个共同拥有,他勉强同意,如此这般才平息了这一轮哄抢风波。
不一会,猪尿泡也被割了下来,我们拿到后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与欣喜。我拿着猪尿泡先是在地上的细土里用脚搓啊搓,把上面的大部分油脂搓没了,再用墙上的流河土细细的搓了又搓,搓好后拿起来拍打一下上面的灰土,用嘴把它吹起来扎紧口当皮球玩。虽说骚味大点,但很结实,当时这可称得上是最奢侈的玩具了,我们起早贪黑坚守杀猪阵地,就为这两样宝贝,若是没了这两样标志性的物事儿,这年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
过去连续三年我都没有抢到猪尿泡,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大有卧薪尝胆三年磨一剑之雄势。以往年,在他们完全拥有自主权的猪尿泡面前,为求得一玩,我是多么的卑躬屈膝矮人一等啊。现在,看着自己手中这拥有完全玩耍权的猪尿泡,感觉又是何等的威武与自豪。我再也不用低三下四给他们说好话了,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的猪尿泡我做主。
我把它视为珍宝,每天晚上都会用水把它泡起来,否则干了后一搓就破,并且无法修复,那损失可就太大了。可叹的是除夕晚上我家大门没关,大耳朵家的小黄狗偷偷溜进我家厨房,没打任何招呼就把我那心爱的宝贝给叼走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大耳朵鬼魅地告诉了我这爆炸性的消息,差点没把我气疯,我三年才等了这么一回呀,容易吗?要想玩还得一年后再碰运气,故此我当着大耳朵的面发誓说,有一天我一定要揪下他家小黄狗的尿泡当皮球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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