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将将14岁,自小跟着师父游荡江湖惯了,一身的自在意气,总爱穿一件极素的衣衫,为师父沏好一杯他爱喝的煎茶,然后躲在帷幕后面凝神屏息,看着师父十指生花,在一勾一放之间操控着手中的傀儡,为台下的观众上演一出精彩纷呈的傀儡戏。师父是我眼中唯一的神,那傀儡自是他手下充满魔幻魅力的仙使,它让我和师父紧紧联系在一起,仿佛在他面前我也被命运系上的丝线缠绕,与他最疼爱的傀儡一同,倚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没有观众时,师父便演傀儡戏给我看,不过这时他演的都是悲剧,每一个傀儡都像在暗泣,与他演给旁人的逗笑喜剧全然不同,我疑惑,师父却叹口气,告诉我说,世间的悲远远多于喜,离远远多于聚。
师父终日漂泊,无亲人无归宿,只有一位山中隐居的老者是他的挚友,师父尤喜欢他那儿的煎茶,常要去喝上一盅,我很爱同他一起,山脚下连绵的棠梨林每每令人沉醉忘归,而她便会从重重掩映的枝穗间冒出来,红色的衣衫明艳而温暖,让我看的入迷。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对我来说,她是最明媚的彩虹。
她和她师父习武,使一柄长剑,舞起来的样子煞是好看,甩给我一个凌厉的眼神,她的衣裙随着剑的摆动翩翩起舞,回过头,脸上又变成了俏皮的笑,我趁她不留意,挥出飘带,和她的剑绕在一起,干扰了她的功课,她却也不恼。累了,我们便坐在棠梨树下,相互靠着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聊天。我拿出我最喜欢的傀儡给她看,她喜欢的不得了,眨巴着眼问我:“这个娃娃这么逼真,会不会是有魂儿的?”我笑一笑,不置可否。待到日暮,我偏头看着她扑闪的大眼睛告诉她:“离了你,我定要做一个像你一样的娃娃,时刻陪着我。”她却用指尖戳戳我,道:“你傻啦,娃娃没有魂儿的,模仿的像我的形,也没有我的心啊。”听了这话,我很懊丧,她又对我说:“没关系,我给你一缕碎发,就是把娃娃和我联系在一起,你就不会孤单了。”真好,永远和她在一起,我想。
又是流荡半月,回到山下,却仿佛发生了什么不详的事,棠梨竟一夜枯萎,落下的花瓣都像在泣血。我急急地跑向约定之地,却不见她的身影。她的师父被人所伤,气息垂危,明显是硬撑到此时的,见我们到了,他费力吐出几个字,我很努力地分辨字音,是一个地方,就是那里,我要去救她。仇家来犯,却屠了她满门,连一个委身在外学艺的女孩都不放过。我又急又愤,破了对方重重关卡,却也身负重伤,飘带七零八落地拖着。终于见到了她,仍是一身艳丽烟霞,却在火光的映射下披上了凄美的色彩,我还没能叫出她的名字,还没能牵到她的手,就看着她在我眼前堕入火坑,火光照透了我们曾依偎的棠梨树林。我终于明白,人世间,离多于聚。
是师父救了我回来,用他的命换了我活着,从此,我又是孑然一身,孤孤单单一个人。我做了一个像她的傀儡,可它从不会笑,更不会像她一样说俏皮话儿给我听,不过留它在身边聊以慰藉罢了。我只出演悲剧,观众不爱看,他们却不知道,每一个戏子,笑着的时候,他和他的娃娃都在心里刻上一道又一道很深的伤痕。
又一年棠梨花开,我带着傀儡娃娃,回到山脚下,点起火,这让我稍稍觉得温暖。我把她给我的秀发系在娃娃身上,对着娃娃说了很久话,可它不理我,我恼了,可又觉得满心悲凉,茕茕孑兔,东走西顾,何必就我一人独留在这世上,受尽分离的折磨,我又不禁苦笑。点起一堆枯枝,火光爬上我的指尖,吞噬了我手中的娃娃,火势渐大,火很暖,暖了一瞬,冷了一生。盈盈火光里,我又看到了她,她目含泪光,她徐徐下拜,然后她转身离开,不再回头。我把头深深埋入衣襟,流尽了一生的眼泪。这人世间,悲多于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