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29章 讳疾忌医

  “抱歉啊~~”快到10点陈绍才匆匆赶到地铁口,一路跑太快还在大口喘气。周末她换上了连帽衫和牛仔裤,配一双Air Force 1的球鞋,头发扎起来俨然一副学生打扮。只是眼窝浓重的黑眼圈跟这一身青春气息不太搭调。

  “没事。”韩斌从手上的袋子里拿出打包的奶茶和厚多士,“快吃,地铁里禁饮食。”

  “对不起啊老罗,我真的是睡过了。”陈绍嘬了一口奶茶,“周五晚上是美国office那边的早上,我们大par又是个坚决要在周末前把工作都安排完的犹太人。所以周五晚上我一般都是加班到后半夜的节奏。”

  “先吃早餐。地铁过去有一个多小时,有得是时间讲话。”韩斌抱臂靠在墙上。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面对这女人,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以前的冷淡和嫌弃。

  面对这张久违的欠钱脸,陈绍倒是瞧出几分亲切来。三下五除二喝完了奶茶,把厚多士塞进随身包里就要进地铁。

  韩斌拦住她:“吃完再进去。”

  “吃不下~~”陈绍不耐烦地反手拖住他的袖子,“走啦罗小白,阿姨带你去坐旋转木马!”

  地铁里略拥挤,两个人找了一个角落站着。韩医生伸出手臂撑住栏杆,给陈绍围出一个小小的空间。陈绍抬起头正好对着他的脸,这距离,这姿势……实在有点暧昧。

  可惜韩斌似乎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只是沉着脸,开始像记者采访一样直愣愣地发问:“为什么在香港?什么时候来的?”

  “那个……”陈绍有点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肩膀,“你看这地铁吧,也不是那么挤,你往后挪挪……”

  地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却似乎在韩斌身上产生了夸张的共振。他长枪般站得笔直的身体突然狠狠地往前倾,下巴磕在陈绍的额头上。

  “唉哟我说我说……”陈绍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挡在他的胸前,又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伸手在韩斌的胸口叩了叩,一脸的不可思议:“诶我说老罗,你这个胸肌练得不错嘛……”

  作案的右手腕直接被捏住,韩斌腮边的咬肌紧了紧,挤出压住火气的两个字:“回!答!”

  手腕上的疼痛顿时让陈绍的脸皱成了一颗金丝枣。韩斌放了手,她赶紧缩回去心疼地揉着。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陈绍终于换上一副早死早超生的英勇表情开始招供:“一年前!我没有回美国,直接来了香港工作!你满意了吧?”

  “Ed呢?”

  “他……”陈绍眼珠转了几下,“大概还在纽约做心理医生吧。”

  韩斌沉默了一会儿。看来有些话不必问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绍理直气壮地翻回一个白眼:“找你干嘛?谈恋爱吗?”

  “要不然呢?”

  “你……”陈绍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被同桌气得无言以对了。

  两个人继续僵持之间,地铁轰隆隆过了好几站,有个座位空了出来。韩斌扯着陈绍,大步迈过车厢,一把把她按在座位上,活脱脱像老农往田埂上扔一袋化肥。

  陈绍毫不领情地抬头瞪眼。她原本眼睛就大,故意吹胡子瞪眼的时候,竟然有点蠢萌。然而拼上韩斌居高临下的目光,却全然没有她的杀气。非但没有杀气,这家伙现在的眼神,竟然还有点温柔的哀伤。她顿时就有点慌了,想起以前她也曾经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一霎那间的哀怜,是那次在庆丰包子铺。

  “罗小白你怎么啦?你不会要哭吧?”

  韩斌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呼出一口气。罢了,还是什么都别问了。

  香港秋天的正午仍然很热,眼看这旋转木马都排了半个小时了,陈绍累得忍不住蹲下去抠地上的泥巴。

  “我已经听你讲了半个小时关于腹腔镜肿瘤切除术了,平时这时候我还在床上补觉呢……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陪你来这么幼稚的地方啊啊啊啊……”

  韩斌仍然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要不然你找个话题,比如你现在在什么律所,做哪方面的律师。”

  陈绍站起来,撅着嘴清理指甲里的泥垢:“我才不要。大周末的不但要谈工作,还要对着一个给人开膛破肚的医生讲国际贸易法,我吃饱了撑的。你看周围排队的,不是带小孩的就是情侣,人家都甜甜蜜蜜搂搂抱抱的,我还得对着你这么根电线杆子。”

  韩斌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张开双臂:“给你抱。”

  陈绍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老同桌:“可以啊韩医生,一年没见长出息了,这么放得开?之前不是连衬衫都要扣到最上面一颗吗?”

  韩斌继续张着手臂,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抱不抱?”

  “比脸皮厚是吧?本姑娘还能怕了你?嘿嘿嘿……”陈绍作势往两边手心上各吐了一口不存在的唾沫,两手搓了搓,摆出她能想象出的最荒淫无耻的笑容,作势虚抱了一下。

  韩医生的一双手臂有力地环了上来,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这回轮到陈绍愣住了,恼羞成怒地抬头:“你你你……”

  她还没想好要说你你你什么。但即使想好了,也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一抬头,她的嘴唇就被严严实实地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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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绍觉得天旋地转。

  旋转木马一曲终了,排队的人群开始往前挪动。她使劲推了推韩斌,没有推动。他的手臂像铁钳一般,绝望地死死扣住她,好像生怕她再逃走。她感觉自己像一尾被钳住的鱼,在失了水的空气里努力挣扎。氧气越来越稀薄,心跳如擂鼓,她的血液循环好像被冻住了,手脚开始冰凉麻木,双腿好像游离了身体,而身体开始向着无边的虚空,一路下坠。

  视线模糊。她好像看到韩斌抬起头来,耳边似乎有他带笑的声音在叫她别装了。她伸出手去,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却无法阻止身体下坠。终于身体一轻,再清醒时,已经离开了旋转木马的排队区,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

  她努力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感觉到韩斌在匆忙地翻找她挎在腰间的小包。

  “几颗?”韩斌掏出了两个白色的小瓶子,几乎是凑着她的耳朵在喊。

  陈绍努力地摆摆手表示不用。韩斌低头看了一会儿药瓶上的说明,各倒出两颗塞进她的嘴里。

  擂鼓般的心跳终于渐渐平息,双脚重新有了踏在地面的实在感。陈绍低着头,默默地继续喝水。

  韩斌在手机上查完药名,把瓶子放回她的小挎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倒像是现场抓获毒贩的警察,一脸正义的怒火。

  陈绍有点心虚地把头缩得越发低:“我可能是有点低血糖了吧,你把刚才那个厚多士拿来给我吃。”

  厚多士被递到她手里,承载着正义怒火的眼睛却没有放开她。

  “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陈绍咬着甜得发腻的面包,有点愣神。

  “你停药多久了?”

  “我没有…”

  韩斌猛地站起来,手里举着手机:“你需要我给你的前未婚夫打电话吗?我可有他的微信。”

  “不要…”陈绍一急之下也站了起来。回血不足,她身体略微摇晃了一下,眼前一黑,胃里的东西翻江倒海地涌了出来。

  看着一地的呕吐物,她有点傻眼:“糟了,我们会不会被迪士尼罚款……”

  “我真的没事…既然答应了带你来逛迪士尼的,连第一个项目都没玩儿成,怎么能回家呢……我还想看烟火呢……”

  陈绍被一路拖着往园区外走,怎么抗议似乎都没用。往后躲得狠了,韩斌就停下来,回过头看定她:“你不好好走,要我扛到肩上吗?”

  陈绍只好换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那坐地铁吧?打车我又会吐的。”

  逼问她的住所又费了些周章,期间韩斌威胁过要给老陈打电话,给汤大妈打电话,才终于站到一间小小的公寓门前。典型的香港老楼房,逼仄的楼梯,昏黄的走廊,年久失修的防护门栏锈迹斑斑。韩斌四下打量,这栋临近中环的鸽子笼里,每一扇门背后都可能住着某个光鲜亮丽的写字楼白领,名校海归,每天清晨在难以转身的狭窄寓所里披挂上笔挺的西装,化上精致的妆容,精神抖擞地奔赴商场的硝烟。

  陈绍一边掏钥匙一边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一会儿进去你给我老实点,本姑娘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刚才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果然如传说中一样袖珍的公寓。开放式厨房兼客厅,与卧室之间用玻璃隔断,配了一幅浅蓝色的纱帘。卧室里只放的下一张三面靠墙的榻榻米床,连衣柜都是悬挂在床脚一边的墙上。唯一的一面整墙上挂了一副小得可怜的画:深蓝的海水里,一只神情安详的蓝鲸正向天空喷出水柱。装潢还算新,谈不上整洁,尤其是床上堆着没有整理的被子,看来早上真的是走得匆忙。

  韩斌观察了一下,找到了客厅墙上的折叠式餐桌,伸手放了下来,把手上的打包餐盒放上去:

  ”吃饭。“

  ”哦。“陈绍打开电水壶烧水,开始在橱柜里翻找,”你喝点什么吗?“

  ”先吃饭。“韩斌的声音依然是不容置疑的冷漠,倒像是在开医嘱。刚才他已经默默走进卫生间看了一会儿,此刻又退出来,开始翻找床头柜。

  “喂!你这样随便翻人家柜子很不礼貌的!“陈绍看起来是真的有点生气了,抢过来抗议。

  韩斌从床头柜边直起身,低头看着公寓的女主人。因为身高的缘故,他看人总有些居高临下的威压感,此刻面若寒霜,压迫感尤甚。

  一直以来,唯一能在他这样凛冽的逼视下依然谈笑风生的就只有女壮士陈绍了。可今天陈绍也显然有点心虚,略踌躇了一下,还是努力扳直瘦削的小身板,梗着脖子瞪回去:

  ”你突击检查完了吧?没有多的牙刷,没有剃须刀,我就是一个人住!你去给我爸打电话啊!我才不怕~“

  韩斌牙根紧咬,实实在在地想把这个嘴硬的死鸭子脑袋拧下来,看看她这脑子里到底是怎么长的。或者把她绑去做个DNA鉴定,看看她是乌龟还是鸵鸟,为什么遇事只会缩进壳里自己死扛。

  ”交出来。“他冷冷地开口。

  ”交什么?“

  ”药,和处方。“

  陈绍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你……不要东想西想的。我就是吃医生开的常规药。而且平时不吃的,偶尔身体不舒服了才需要吃。“

  韩斌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怒火,伸手把陈绍抓到餐桌前,打开餐盒盖,命令:“先吃饭。“

  陈绍看着满满一盒油汪汪的烧腊饭,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拿起筷子乖乖开始吃。

  韩斌拿出手机,打开里面的一个阅读软件,给陈绍看他书架里林林总总的中英文书籍,全是抑郁症相关的。陈绍呆了呆,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最终还是词穷,只好继续低头吃饭。

  韩斌翻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

  “这些年我读了不少这方面的文献。既然你不说,那就听我来给你念念我的笔记,看我猜得对不对。“

  “重度抑郁症患者往往需要借助药物治疗。药物原理是作用于脑神经元受体,产生兴奋或抑制的效应,从而达到控制症状的效果。“

  ”典型的抑郁症患者出现症状是因为大脑里五羟色胺,也就是「5-HT」不足。主流的抗抑郁药物都从这上面做文章,通过作用于人体,让人体内现有的 5-HT发挥出更好的作用,来达到减轻抑制的效果。“

  “你刚才药瓶上写的拉莫三嗪和文拉法辛,是可以长期服用的抗抑郁药。如果突然停药,可能会出现头昏,头痛,恶心,腹泻,失眠及兴奋等不适症状。这跟你刚才的症状表现相似,所以我推断,是戒断反应。你在擅自停药。“

  “而且,“韩斌抬起头,严厉地直视陈绍的眼睛,”你刚才药瓶里那么快速见效的药又是什么?是不是阿片类止痛剂?“

  这指控够狠。滥用阿片类止痛剂导致药物成瘾,前些年美国精神病学界是医生们谈之色变的话题。陈绍的筷子停下来,嘴里还在缓缓地咀嚼,并没有接话。

  这是否算一种默认?韩斌无奈地伸出手去,握住陈绍放在桌上的左手。两个人的手,竟然分不清到底谁的更冰凉一些。

  ”你到底在犟什么?让别人来帮你会怎么样?“

  陈绍把筷子放下,低头盯着捉住她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罗小白,你又到底在犟什么?我是你什么人啊?你非要管我的闲事是吗?你忘了当初咱们是怎么闹翻的吗?“

  韩斌一怔。是啊,他差点真的忘记了,她本就一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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