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去水还流〔言情〕

乡村的舞台。 雁韧  摄


陈梁和李唐,年龄相仿,高矮一般,胖瘦无异,脸面近似,宛如兄弟。不同的是,陈梁比李唐有文化,李唐比陈梁有力气。陈梁人缘好,李唐亲戚多。陈梁真诚,李唐鬼精。

很多年前,他俩都是年轻人,同一年进入一个集体建筑施工单位,从做力工开始,每天工资也就只有1.06元。做一天,得一天,你就是天天上班,一个月也不过30余元。

在建筑工地上,李唐以一手扔砖上排架的绝活闻名。他站在火砖堆旁,微弯腰,以手恰好握住砖为度,往三米多高的排架上扔砖,像杂技班的人耍棒槌,穿梭旋转,呼呼有声,叮当作响,一块块落在排架上,层层叠叠,整整齐齐,沿着墙一字儿排过去,让砌墙的师傅拿起来十分顺手。

李唐孝顺,每月领工资,被饭堂总务扣除伙食费,实际领到的就十几廿元,将三两元塞在草蓆下备用,将其余的钱揣在裤腰那个小口袋里,用皮带扎得紧紧的,借了师傅的单车,连夜踩上50余公里路,回到北部湾畔的乡村,将钱交给老娘。翌日凌晨,鸡遥遥啼,他即起程,赶来上班。

陈梁呢,日间领到工资,晚上就往新华书店跑。先往书架上浏览一遍,看到那本合心绪,就取下来,坐在方砖铺过的地板上,一页页地看。

看入迷了,年轻的售书妹子甜甜一声:“嗨,同志哥哎,想看就买回去看个饱啰,我们要下班啦!”于是,他一跃而起,伸手就掏钱。那一夜,不将那本书看完,他就睡不着。

那时候,这两个后生哥子,都穷过那个未中状元前的河南洛阳人吕蒙正。何解?陈梁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听老师讲过,有一年的寒冬腊月,家家都在拜灶神,祭祖,又是阉鸡又是熟肉的。

这吕蒙正呢,那一套旧衣裳,有线条串钱,无好袋装米,要多寒酸就有多寒酸。年三夜四,无钱买肉祭祖,只好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厚着脸皮向宰猪的赊了肉,准备祭祖,求祖宗神灵保佑他金榜题名,再来个猪羊祭,报主隆恩。

不料吕蒙正刚将那块肉洗净煮熟,还没用筷子捞起来呢,那卖肉的不知听了谁的唆摆,怕他日后还不起这块猪肉钱,一脚踏进门,捞起那块熟肉提了就走,吕蒙正只好洗净碗,装了三碗肉汤去祭祖。

老师说这故事时,那初心自然是希望他的学生,发愤读书,将来有些本事,为国效力,也图个好前程,能改善生活。

民间却将这当笑话传,可哪个真正的读书人,听了不心酸?虽然老祖宗总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但“人情世故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连吕蒙正那样聪明的读书人,都无法避免。

于是,也有人笑陈梁和李唐,说你俩穷过吕蒙正,你们的衣裳有地方串钱,无地方装米,恐怕日后还娶不到老婆哎。

年轻人总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气冲斗牛,嘴里不说,心里却想:“男人大丈夫,何患无妻!”他俩都不将“老婆”放在心上,无婆无卵单身汉,无牵无挂,就是再穷,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饥,一个人睡下没人扯被,没人管没人唠叨,耳根清净,日子过得轻轻松松,还不快活过神仙?

于是,李唐跟人家斗斗地主,争争上游,看看谁谁跑得快,嘻嘻哈哈,吹吹牛皮做心机。陈梁去去书店,跑跑图书馆,看看书籍,查查词典,抄抄警句,写写画画,也蛮有兴趣。

不料李唐扔砖这一手绝活,不但惹人眼目,被师傅赞扬,工友们都异口同声叫好,还成了他撩妹的利器。长得丰满结实,红粉花菲的年轻女工阿笙,就是被他这手绝活撩到发了花颠似的。

这阿笙不顾父母兄嫂反对,不管脾气暴躁又特别痛爱她的父亲托着一支大碌竹满村的追打她,不管李唐的村场好不好做食,他家是穷是富,他有钱无钱,就兴高彩烈回大队开了证明,跟他去公社登记结婚,住临时工棚也乐意。

说到扔砖,那手无抓鸡之力的陈梁,就可笑了。他弯腰拾起一块砖,直挺挺的站在那儿,双目注视着排架,再往上扔。那砖才扔到排架旁,挨着排架边,就掉下来了,也是他年轻,身手敏捷,躲闪得快,或者说他命大,才一次次躲过一劫又一劫。

好在,陈梁待人真诚,性格随和,识字识墨,乐意帮人,肯为工友写个申请书什么的,要不,他早就成了工友们的笑料,看他那张白净斯文的薄脸儿,往哪儿搁?

这陈梁一遇到绑扎楼面板钢筋的机会,见了施工员用的那盒粉笔,手就发痒,拿一支粉笔就在模板上写字,什么诗词歌赋,经典语录,民间谚语,俚语村言,粤剧台词,五花八门,也不知他那脑海怎么藏得下那么多词汇。

一盒粉笔被他用去十之八九时,整个楼面板全是白花花的一片,漂漂亮亮,遒劲有力,横竖撇捺,一笔不苟的字,直让工友们羡慕不已,连声叫好,从没人说他像那在街边地上或墙上乱写乱画的颠佬。

工友中有一个女子,叫阿瑟,圆脸大眼,肌肤白皙,用陈梁后来的话说,是体肤细腻,滑溜溜的。

这阿瑟一见陈梁写字,眸子就闪光,双目直勾勾的注视着他那挥洒自如的右手,还不忘对他笑笑,惹得别的女工大呷其醋,当面给她丢了一句:“阿瑟你发起花颠来,真像个春水蛤!”

这阿瑟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很开心,咭咭格格,好一阵大笑。笑声一落,就温温柔柔,和和气气道:“梁哥,你的文化这么高,肯定不久就当干部啦,不会再同我们一起做工的。”说罢,她又好像有点儿怅惘,有些失落一般,愣愣的站在楼面上,看着远方目所能及之处,默然无语,也不知道她那激荡的春心,在想些什么?

陈梁以为她不过是说说而已,对她笑笑,并不在意,该扎钢筋就扎钢筋,该拉斗车运料就去拉。或筛沙,洗石仔,搅沙浆,或去搬砖,同这些工友在一起干活,他感觉挺开心,日子很好过,从来不会因为自己多识几个字,就以为高人一等,傲视工友。

可是他不知道,他已经被大眼妹阿瑟看中,将他放进了心里。也不知道那大眼妹的话怎么那么灵,才过了廿余天,他真的被领导看中,回公司当他的人秘干事去了。

那李唐,嘴甜舌滑的,一见陈梁,迎面就是一句:“秘书长!”直到陈梁一脸严肃,瞪了他一眼,大声道:“阿唐,你这个契弟,不想认兄弟了是吧?”他才嘴咧咧的笑,连忙改口,叫了一声“老同!”

人世间有些女子,你别看她一见陌生人,自瞥一眼她自己硬谷谷的胸脯,羞羞的低头而过,一遇上自己心仪的后生哥子,她的胆比贼子还大,也就不怕羞不怕丑了。

这阿瑟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的心全放在陈梁身上了,无论到那个工地做工,她只要完成一道工序,大家坐一会,歇歇时,她心思思的人就在脑海里浮现了,可他却已经不在她身旁写写画画,她就有点儿失落,恨不得拔腿就跑,到公司总部去找他。

可一干起活来,她就暗自骂自己傻妹,这样莽莽撞撞去办公室找梁哥,他就是不生气,在那么多干部面前,她又能说什么?惹人家笑话罢了。

再胆大的女子,在有了心仪的帅哥,想同他恋爱时,也心细如发。你别看这阿瑟,平日在建筑施工工地上,一边干活,一边嘻嘻哈哈,没肝没肺的样子,可一到傍晚下班,她就静不下心来同你说笑了,她心急火燎地到饭堂吃饭,然后呢,洗得白白的,穿上她认为最得体,最好看的衣裳,踩上单车,燕子低飞,剪剪而去,目标:新华书店,下一个目标:图书馆!

她知道,一到夜晚,就会有许多人挤在公司的天坪上看电视。那时候,也只有那个“司令”,舍得花钱买一台彩色电视机回来,叫人设计了能随意移动的电视箱,白天将电视机锁好,晚上才推到天坪上放,让干部职工观看,还引来其他单位的人围观。

鬼精鬼精的阿瑟,爱得既真,也就像个胆大心细的侦察女兵,用她美丽的双眸锁定了她心仪的男人,就再也不肯轻易放过。

几番侦察,她就摸清了陈梁的套路。他每天看过新闻联播之后,就必定走出来,五指当梳,习惯地捋捋头发,就下楼去了。走出大门,就沿着中山路匆匆而去,到府前路交岔路口,再往前走三两十步,转入文育路,百步之外就是新华书店,他在里面起码待上近两小时,直到铃声响过,人家警示下班关门,他才慢騰腾夹着一本新买的书,或空着手走出来。

他的脚步永远是那样的轻捷,匆匆来去,笔直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阿瑟便想,以后同他一起行街,怎么追得上他啊!不想还罢,一想脸就潮热,心就噗噗跳。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女子,男人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就这样的胡思乱想,羞不羞人啊!

不羞不羞,我追求自己心爱的男子,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有什么好羞的呢?这样的想着,她不觉微微一笑,心里就甜蜜过蜂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始终不敢向陈梁表白,她感觉自己没有他那么优秀,人家男子都没有向你表示什么,你这样莽莽撞撞向他表白了,如果人家以某种理由拒绝,岂不羞煞小女子?

可是冷静下来,她又想,呵,我不优秀,我可以跟他学呀,我也像他那样,去看书,去过那种为提高智商,不断学习的生活,肯定也会像他那样优秀的,我阿瑟又不傻,怕什么!

她这样一想,心里倏然亮堂了,忍俊不禁又偷偷笑了起来。后来呢,陈梁再到新华书店或图书馆的时候,总会见到阿瑟美丽的倩影,慢慢的又发现她面对自己时,那热辣辣而又不失自信的眼神,他被她那明亮的眸子放出的电击倒,水到渠成,两个人自然拉闭了窗帘,就像李唐和阿笙那样,各自都不再是处男处女身,身心反而轻松愉快了许多。

一晃眼间,就过了三年,这工友俩迎来了改革开放,社会环境宽松了许多,市场经济渐渐的活络起来,他们的待遇逐渐有了改善。

他们的生活,无非也如我们普通老百姓一般,工作、生活,生儿育女,培养他们读书,一步一步,一年又一年的走了过来,只不过生活愈来愈美好,手头宽裕了些,再没有人笑他们的子女没文化,更料想不到他们家的年轻一代,大学毕业后到了别的城市生活,虽然不再像父辈那样窘迫,那供车供房,多少还有些压力罢了。

怎么说呢?月去水还流,日子照样过,就是这么回事。


西溪河    雁韧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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