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韦华:是我的不幸,还是命运的不幸
我从未想过要给女儿写一封信。
直到我读了裴均留下来的信。
那是他留给小女儿的诀别信,他离开的时候,他的小女儿还很小。生活给予了他一双儿女,一个聪慧的妻子,却忘了给他足够长的时间来陪伴他们。于是,叫做裴璐的小女孩和叫做裴延的小男孩,在很小的时候便没有了父亲。
我原本不是一个细腻入微的男人,粗糙在外,内里藏起的生活了很多年。像所有忙碌于世的男人们一样,我们儿时玩耍、少年读书、成年参加工作,然后听从长辈们的意见,相亲,结婚,生子。一路从男孩长成男人,始终平凡,且也任由平凡而平庸的生活着。说不上幸福,但也没有多少不幸。
妻子是父亲同事家的女儿,年少时也曾偶尔厂里一起玩耍,不算陌生也没有很熟悉,长大成人以后,两家长辈商定后,便结了婚。或许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婚姻都是这样定下来的,婚姻从来都不是我们的事,所有自然说不上多讨厌也说不出多喜欢,自由恋爱的事,都是高知分子或是骨子里肯折腾的人自然不过的事,平庸的我们不会折腾,也不懂得折腾,于是不只是婚姻,人生似乎都是安排好了的事,反正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
结婚了便要生子了,于是就有了莜麦。
岳父祖上在山东,到了岳父这一辈才来到江南,妻子自幼是在北方长大的,对北方的事物总是念念不忘,女儿生下来之前,她同我商量说孩子的小名叫莜麦可好,我想都没想就说好,妻子嘟嘟嘴说: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叫莜麦,如果是男孩怎么好叫莜麦呢。
我没有问为什么,直到莜麦出生。
生活里需要我拿主意的事情几乎没有,我需要的只是说好或者不好,而不好的回答通常是不会被采纳的,所有,我拿不定主意做主是不需要有的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悲哀。没所谓的生活状态维持到莜麦出生。
莜麦出生以后,生活开始发生细微的改变,而这改变让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开始直面一个全新而鲜活的生命,她是一页无痕的纸,等待我们带领着她,去画每一笔。我在这个完全属于我们的生命里,依稀看到了我人生的些许希望和意义。我原本粗糙的生命里生出了枝芽,她真真切切的存在着,慢慢的让我开始懂得了该如何用力的生活。
摸索着去感受,去接纳,去付出,去爱和去体会被爱。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且全新的人。和莜麦一起生长着。莜麦长大的几年里,我和妻子前所未有的安然与祥和,我感谢她将莜麦带到我们的世界里来,从心底里开始慢慢的爱她,也感恩生命的遇见。
我以为人生从此完满无憾,甚至会时不时的去畅想未来。直到不幸的裴均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其实裴均一直都在我的生活里,他是我的工作伙伴,因为性格相似,业务往来相对频繁,我们接触也较别人更多一些,空闲时日小酌聊天,自然是比朋友更近一层的关系。而打乱我们生活的,准确说,不是不幸的裴均,而应该是裴均的不幸。
莜麦小学临近尾声的某一天,裴均同我叙旧,破天荒喝醉了酒的他告诉我,他已经被确诊为肝癌晚期了。我不大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了,只是隐约的记得那天我擎着酒杯的手,许久都没有放下,后来手臂酸痛了好几天。裴均有一双儿女这我一早便知,因为照顾孩子,他的妻子很早便辞职在家了,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把这样近乎灭顶的噩耗告诉妻子。他不知道他倒下以后,剩下的一家老小,要怎样活下去。我同样不知道。
我记得那天晚上回家以后,我失眠到天亮,妻子醒来的时候,我问她,如果我得了癌症怎么办。妻子像抚摸莜麦的样子一样摸摸我的头,她说你做噩梦了吧,再睡一会,还早,我做好饭再叫你。有了莜麦以后,妻子愈发的温柔,她随时散发出的母性包裹着我们,我看着她离开房间的背影,觉得自己异常的幸福,为自己的健全与感知。
那以后,我开始常常照顾裴均一家,他的病让我们的关系更近了,我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有可怜的成分在,人到中年,我可怜裴均的不幸,更可怜这一家人的不幸,如果有一天裴均走了,我不知道这一家人要如何度日。而摧毁我生活的,正是这份可怜。
裴均做了一次化疗便仓促出院了, 他说自己受不了也不想花钱了,终归人是要走的,总要把钱留下来,我理解他的想法,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但是裴均的妻子不同意,女人们的想法或许都是如此,倾家荡产也要治,人活着才有意义。而后来的裴均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我常常在他们争吵或是他夺门而出以后接到他妻子的电话,帮助她找裴均,安抚她与孩子,我同情这个女人,我也慢慢的感觉到了她藏在一双泪眼后面的目光,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茫。我疲惫且反感我们之间的这种状态,但是每况愈下的裴均又让我连拒绝帮忙都变得难以启齿。
妻子在这个时候开始敏感起来,后知后觉的我当时并不能理解,接到陌生女人电话匆忙离开家的我,给妻子带来了怎样的困扰与不安。
于是按耐不住内心疑惑的妻子,终于在某一天尾随我去了裴均的家,在裴均家路口的桥上,心烦意乱的妻子,撞上了突然冲出路口的裴均。追在裴均身后的我,看着裴均的身体在空中划着斜斜的弧线跌落桥下。惊恐的我冲出路口,扶在桥栏上看下去,是裴均仰面朝天濒死的脸和他身下的鲜血,回身看过去,是那辆再熟悉不过的捷达小轿车和当风玻璃后面那张同我一般惊悚的再熟悉不过的脸。
裴均的妻子在一瞬间变成了裴均的遗孀,裴均的儿女变成了孤儿,虽然这是他们必然要面对的结局,但是现在这个结局却因为我们,提前到来了。聪慧的遗孀表示她不会追究了,但是我们都深知,我从此背上了还不完的感情债。牵扯不清的几年里,妻子始终隐忍,直到遗孀开始明目张胆的抢夺我,我知道这是她没办法的事,我是她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但是我痛恨她为何不能自强一些,我们会一直帮助她,直到孩子长大成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但是她说她只想要我这个人,我痛恨她拿妻子来胁迫我,我更痛恨自己没有办法来同她抗争。我在裴家的时间越来越久,妻子开始爆发了,于是我们开始吵架,原本不多的时间,几乎被争吵占据了。裴均的不幸像是转给了我,我开始夺门而出。直到有一天,待在裴家的时间多过待在自己家里的时候,我开始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丈夫了。
我的莜麦,我的女儿,如果你此刻问爸爸,我有没有后悔,爸爸一定会真诚的告诉你,爸爸后悔了,很后悔很后悔,其实早在我们做出那个决定的晚上,爸爸就已经后悔了。
那个晚上,我在阳台上大口大口的抽烟,内心懊悔为何当初要向不幸的裴均伸出双手,然后阳台的门被拉开了。
我听见妻子在我身后说:夏韦华,我们离婚吧。
我放手了,就当作得了癌症离开的那个人是你。我听见她如是说。
我们都深知我们不是遗孀的对手,但是她赢了吗,她得到了我的人又如何,如若不是失掉了她最重要的人,她要我何用呢?但是精明聪慧的她,终也不是命运的对手。
原本以为是裴均的不幸,结果发现是我的不幸,但是最后不得不哀叹,这是命运的不幸。
把裴均的信递给裴璐的时候,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