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羊

  随着电话铃的响起,少年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他听见父亲在客厅里愉快的笑声,他撇撇嘴,转眼看着屋顶老旧的房梁。

  曾经不止一次以为它支撑不住这个名为“家”的重担,可最终还是撑下来了,就像屋外那个带着爽朗笑声的男人那样。

  这样想着的少年,想起昨夜和父亲大吵的自己,又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悔恨。真是个不孝子,明明自己活在父亲的荫庇下,还习惯性地去索取……

  他起床,想和父亲再说一会话,爽朗的笑声忽远忽近,代他好不容易将外套穿好,腐旧的大门处却传来唧嘎作响的声音。

  果然是个不孝子,日上三竿才起床,而父亲已经工作去了。

  少年的名字叫尹祥,身在西部一个小县城的郊区里,一个即使在最骄阳的年纪里也任然摆脱不了贫穷的少年。

  最可怜的是,尹祥脚踏黄土,和千千万万黄土高原的百姓那样朴实,他从未觉得自己贫穷,尽管生活拮据,一家也从未出过大灾大难,直到他欢喜地考入大学,才从父母的表情中读出一些别样的气氛来……

  父亲是支持他上大学的,却不知道如何拿出这一笔钱来。这一个月他提心吊胆,直到昨天夜晚,父亲给出了他的结果……

  说起来,尹祥是不恨父亲的,恨的只是他将自己养了六年的小羊当成了他的私有财产。

  尹祥走出房门,父亲的确已出门去了,黄土上零丁分布着几点绿意,好似身在贫穷地狱中不甘的灵魂。他走到屋后面,来到多拉的小棚子起,看见这只小羊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当然坳不过父亲,同时也坳不过自己。多拉无论如何都是要掉到屠户的手里去的。这几年政府大力治理黄土,到处都不让养羊了。多拉是早几年自己求父亲处理羊群后留下的最后一只羊羔,他养了六年。

  尹祥知道自己对不起父亲,在父亲的计划里会买掉的不止是这只小羊,还包括这栋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家,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经过怎样的斗争才作出这样的决定的,可自己想到的只有多拉。

  多拉懒洋洋的咪着眼,它还不知道自己竟然从未融入过这个家庭吧。

  尹祥本来是想找点东西喂它的,可来来回回却还是转回了屋里。从厨房、客厅再到自己的房间,突然间想到,如果家里的一切都被贴上价格的标签,所有的物品上都会标上“不值得”三个字吧。

  的确,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的,真正值得的只有父亲、母亲,还有自己。尹祥在书桌前这样想着,下达了多拉的判决书。

  直到中午,尹祥还是没有和父亲说上半句话。父亲匆匆回家,往嘴里送上几口饭又匆匆离开。尹祥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一家人在饭桌上,屋外传来多拉拖得长长的挨饿的叫声时,一家人好像第一次从未说过什么。

  一下午尹祥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收拾着那些已经用不上的学习资料,一张一张堆起来已经超过自己的膝盖。紧接着是课本,这些是比较简单,可偶尔当他打开这些记录了自己高中辛苦的书,上面写过笔记的地方却让他一阵恍惚。

  这段时间里多拉一直在哀叫,它那拖得长长的挨饿的声音,好像呼唤子女回家的阿婆的声音,惹人心疼。尹祥听见它轻轻地撞屋外的大门,故意走到自己的窗前拖长音调地叫,还假装走远看他的反应。尹祥一概不理,只是不厌其烦地整理试卷,笔记和资料。

  直到太阳西落,黄昏将自己染成和黄土一样的颜色,美不胜收,常给人错觉,让人以为自己可以走到天边,可再过不久,太阳就会沉进沙土里,天空会变成血红色,黄土会变成黑色,远方的绿草会变的诺隐诺现,那时贩羊的人会接受父亲的约定把多拉带走。

  尹祥不愿意等到那个时候,在现在还是美不胜收的黄昏里,他把资料、课本一捆捆地带到多拉面前。

  多拉还在它的小棚子里,看到尹祥走来便放开嗓子哀嚎。

  尹祥在它跟前蹲下,想要抚摸它的头,可饿极的多拉并不老实,仰起头摇着脑袋去舔尹祥的掌心。尹祥就这样让它舔了一会,长久地感受着掌心痒痒的感觉。

  要是心里不痛就更好了……

  他开始送上准备好了的资料。先是历史,一张张纸上记的是近代的大事年表,多拉来者不拒,它显然饿极,根本分不出今天的口粮和往日的草料有什么区别。

  接着是地理,资料上印的有世界地图,中国的山川水文。多拉咀嚼着,丝毫品尝不出油墨的味道。

  尹祥没有一次全把资料送上,接下来的是高考的模拟卷,纸的材质明显要上一个层次,多拉咀嚼地更为欢乐,长长的文综卷被尹祥撕成好几份,英语和数学混搭在一起。语文答题卡上写的满满的作文……看着多拉卖力吃的样子,尹祥笑了,如果屠户打开多拉的身体,看见胃里填满了考卷该是怎样的表情啊!

  待到资料和试卷都消耗完,尹祥按住好动的多拉,他把课本摆出,这些是他在高中生涯的最后回忆。他撕开它们,一点点地往多拉嘴里送。

  多拉的嘴一直在咀嚼,拖长的哀叫转为幸福的咕噜声。尹祥看着课本上的文字变成多拉嘴里无用的字符,那些画出的重点的直线,在多拉的齿间变成折叠的波浪线,他还看见他的同桌,那个漂亮的女孩,在尹祥语文书的书皮下用红笔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黄昏渐渐从血红色变成暗淡的宝蓝色,启明星最先亮起微弱的光,泪水再也克制不住从尹祥的眼角落下。那是无声的哭,他无法让自己在多拉面前哭出声来。

  这一顿多拉吃的很是满足,它晃晃悠悠地走,竟显的有些“膘肥体壮”。尹祥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根绳,绳子系的有一些紧,多拉不舒服地摆头。尹祥没办法,他怕多拉吐出来。那些让多拉送命的东西,就让多拉带它们走。

  待到陌生人到来,尹祥把绳子的另一头交给他,换来的仅仅是几百元,多拉欢天喜地地跟着贩羊人远去,带走了另一个尹祥。

  结束的最后,他把钱放在饭桌上,用中午的剩菜剩饭压住,就像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只觉得好累好累……

  后面的故事就像梦一样,父亲告诉尹祥,他为尹祥申请到了国家助学金,这笔金额可以让尹祥顺利完成大学的学业。一时间家中一扫贫穷的阴霾,顶梁柱终究还是顶住了。父亲保住了他十几年的家,尹祥也保住了这个家中真正“值得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是喜悦的呢?只是屋后那个小棚子一直忘记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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