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等一个人,又或是……

当他睁开眼的那一刻,看到的还是那栋陪了他七十多年的土瓦房。新刷的白漆遮不住破落的沧桑,已经褪掉红漆的老木门半掩着,从里望去,零星散落着些许木制家具,布满灰尘的地板像是多年未清扫过似的,带些污渍的天花板角落上布满蜘蛛网。以前他还能顺着梯子慢慢清扫,如今年纪大了,只能坐在房子中央,默默看着它们爬着,飞舞着,跳跃着,如同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样,辛勤地织网,捕食……

他突然忘了今天是几号,是上午还是下午……

颤颤巍巍地扶着椅子起身,火辣辣的太阳晒的他睁不开眼睛,弓着的身子很难再直起来,眯着眼环顾下四周,一切都很安静,偶尔的几声鸟叫声提醒着他这个世界还活着,他——还活着。

这个世界还活着,他还活着……

大片儿玉米地将他和他的土瓦房包围,他现在站的地方是一条小路,是前不久村里面刚刚修好的,车子可以从这里过。刚刚晒着的衣服在晾衣绳上飞舞,他管用两根木头中间绑一根绳子的东西叫晾衣绳。绳子下面是他种的茄子,如今已经能看到大片紫色的海洋了,他等过会儿再摘……

他今天要等,等一个人,又或是其他之类的……

记性不好了,自从老伴走后就这样了,孩子们让他去城里住,他只是一个劲的摆手。习惯了砍柴烧火做饭的日子,去了那边只会是受罪,在这里也好,花不了多少钱,不会增加他们的负担。只是这村里住的人越来越少了,过节时再也回不去那家家灯火通明的光景了,连孩子也很少碰到了。

猪圈里的哼声将他拉回现实,猪饿了,他要去给猪弄吃的,拖着椅子往家里走,还在回想现在的时间,几点了?上午下午?

“好啊……”飞驰的三轮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卷起的沙土让他呛了几下,车上带着斗笠披着长袖的人和他打着招呼,他耳背地严重,车子到了跟前才勉强听到点声,至于那个人对自己说的话,更是模模糊糊的……

他是谁?忘了,叫不出名字了……这记忆啊!

“那个,你知道现在……”他刚想问对方几点了,车子已经拐了个弯,只听见细微的马达的轰鸣声,不一会儿又在更远的山头看见那辆车。

哦,还要喂猪……

把椅子放在客厅,他拿起那个比他手掌还要大的手机,费了半天劲才找到自己的老花镜。

密码……密码是多少来着?

又是东翻西找,在一本破旧的绿皮记事簿上一页页翻着,一边用手指沾着口水翻页,一边眯起眼睛寻找,哦,找到了。

342……不是,错了,是344265……6570

慢慢地点着那个屏幕,看一会本子,点一下数字,不急,慢慢来。解开后的主页面是他和孙子孙女的合照,照片里的他抱着孙女笑开了花,满是皱纹的他在那一刻仿佛又年轻了十几岁,身旁十几岁大的孙子正拿着玩具枪,拉着自己的手。

他就这么看着这张照片,把头凑的近近的,盯着每一处他能看到的东西,那把玩具枪,是他用家里卖土鸡蛋的钱买的,城市里的人喜欢吃这些东西。他还记得当时站在收银台把钱交给那个人,自己拿着枪递给孙子时孙子一脸崇拜的样子。这张好像是在公园照的,他盯着照片的背景思考着,回忆着……

哦,喂猪,喂猪……

他轻轻放下手机,往厨房走去,左边是两口大锅,还有一堆备好的柴,只是里面的火已经熄灭了,刚刚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了,他记得在外面打瞌睡时还是上午……

自己忘记吃午饭了……不重要的……

提了一个塑料桶,走进拐角,在通往楼上的梯子底下挖了两大勺玉米与淀粉混合的猪食,混了水后提着就往猪圈走。

沿着墙壁,可以看到好多晒死的竹节虫,他提醒自己待会扫一扫台阶。还没到猪圈,哼的声音已经震耳欲聋了,它饿了……

把食物扔在里面,它立马凑了过来,臃肿的身体拼命往前挤着,低头拼命舔着,那种咀嚼的声音让他也感觉有些饿了。

他盯着它,它吃的香甜。他突然感觉好悲哀,它不知道自己最后会被人类宰杀,变成桌子上的美食,进入人们的嘴里,它只知道不停地吃,再睡,再吃,就这么一天天机械地过着,在这个不足两平米的小猪圈,那就是它一辈子生活的地方,直到死亡,就像自己一样,困在这个村庄里,困了一辈子。等待自己的,不也是同样的结局……

“猪啊,慢点吃,不够我这还有……”

“哼……”

“猪啊,你知道不,我睡着睡着,就这么从上午睡到了晚上,你吃的倒香,我午饭都还没动呢……”

“哼哼……”

它抬头望了他一眼,粉色的巨大的鼻子下是不停咀嚼的舌头与牙齿,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他,只是一刹那的,它又继续吃着。

“猪啊,你知道不,我刚刚梦里又梦到她了,多少年了,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感觉她还在这个家里,却又怎么都找不到……”

“……”

“猪啊,我想孩子们了,不知道那把玩具枪,孙子喜欢不……”

只是几分钟的事,它吃完了全部的食物,呆呆地望着他,发现再也没有吃的后,它又趴下了,侧着头,盯着四周的墙壁,还是不停地哼着……

他感觉很无趣,给猪换了新的水,就回去了。

外面热,他就找了把椅子,对着门坐着。手里的扇子不停地扇着,舍不得开电扇,电视也好久没看了。他不想摸手机,用不惯那玩意,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有这么大诱惑,孙子孙女有了它们之后,天天玩。以前他们到这来时,他带他们上山抓野兔,带他们看母鸡下蛋,可自从有了这个东西,两个孩子只是盯着屏幕看,再也不去山上找虫子了,也不会对下蛋感兴趣了,就连自己的儿子儿媳,也一整天抱着它,它把他的家人们从他身边夺走了……

可他又感激它,他住的地方离儿子很远,要转很多趟车,坐很久才能到这来,所以他很少有机会看看孙子孙女,只能通过电话听听孩子们的声音,可除了“爷爷好”之外就只有“爷爷再见”这些,现在有了它,他可以通过视频看看孙子孙女们的样子了。

正想着,一辆车从门外飞驰而过,在他眼角留下残影,他呆呆地抬起了头,却只能看到飞起的沙土,他又低头盯着那个比他手掌大的硬壳子,那部手机……

他不想再翻本子找解锁密码了,他就静静盯着屏幕,看着倒映着的自己沧桑的脸,满是皱纹的他,头发稀疏地快看不到了,眼睛一直是眯着,他把视线从黑色屏幕上移开了,继续盯着门外面的景色。

苍蝇四处飞着,蚊子不停地叮咬着,他时不时地扇扇,外面依稀可以看到三外婆的砖瓦房,三外婆这个称呼是他儿子应该叫的,以前三外婆还没去城里时,会时不时上来和他聊聊天讲讲过去的事,那时他会把家里所有的吃的端上来,先给她泡一杯热茶,再一起磕着瓜子,他们从村前的那颗大榕树讲起,一直到那年大水冲垮老桥,最后又扯到他的老伴,她……

那时他们就这么躺在椅子上,不说话,不再嗑瓜子,只是盯着窗外,任太阳一点一点照亮外面的全部。

他还记得三外婆去城市的那天,她儿子开着一辆他叫不出名字的车,反正是大车子,把三外婆家的一些东西装进车子里,带着三外婆走了,走前三外婆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有时间帮她照顾下房子,她以后会回来看看,看看他,看看村里的一切。他点着头,一直点着头,三外婆又劝他一起去城里,和孙子孙女们一起住,他还是笑着,点着头,又摇着头……那天他站在太阳下,看着搭着三外婆的车绕着山拐来拐去,喇叭声一直响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辆车,再也听不见声……

那间房他一直替她打扫,家里没什么东西,他还是会坐在家门前,看着来往的车辆,幻想有一天三外婆坐着车停在自己面前,而他会拉着她看看他照顾的房子,那天他一定要再给她倒杯茶,两个人再在椅子上聊聊天,聊聊那棵树,那座桥,还有她……

三外婆再也没回来……

他在等一个人,不是三外婆,他想不起来了,是一群人,还是别的之类的……

山,好多山,把他包围着,连绵不绝。以前人们拼命地往山里赶,现在人们又拼命地往山外赶……他又把视线转到了手机上,盼望着会有人打给自己,知道号码的只有自己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孙女,他希望有电话打来,他就可以带上老花镜,轻轻划一下,接通,再说上几句……每次他从外面回来都会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只是没有他想要的红点点,界面还是那个界面,他就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再锁屏,回归到那个黑色的屏幕,照着他自己的脸……

他有些困了,把手机放回原处,还是感觉不到饿,反而有些头晕,恶心,他想再去睡会儿……

顺着拐角踏着木制楼梯缓缓走着,一边扶着楼梯扶手,咯吱咯吱的声音随着他每一步的落下响起,来到了床边,旁边是她的床。所有的东西都跟原先一样摆放着,她的带喜字的被子,他叠的整整齐齐,她最喜欢的用花朵枕套套着的枕头,他也好好地放在床头。

慢慢脱了鞋,那是孩子们给他买的拖鞋,浅蓝色的,孙子的是带有奥特曼图案的,孙女的有白雪公主,这些图案他都不认识,还是孩子们拉着手一个个教他认。这些拖鞋他都洗的干干净净的,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角落里,只是时不时会粘上些灰,他又得重新洗一遍……

有些费力地躺下了,咬着牙拼命把他佝偻的身子伸直,静静地注视着头顶的天花板,那些横跨的木头有些已经腐烂了,有些有了长长的裂缝,他只能默默地看着,没办法再砍些树木装修房子了,他老了,彻底地老了。

不一会儿他就沉沉地睡去,扇扇子的手慢慢垂了下去,他的呼吸开始变的平静,规律……

炎热的下午,台阶死去的竹节虫他忘了扫,尸体被太阳暴晒着,车子时不时穿过,在小道上飞驰着,压死了一只又一只过路的虫子,扁平的身子和炸开的汁水夹杂在一起,只剩下挥舞的四肢在路旁……猪停止了哼,横躺在一旁闭上了眼睛,任凭蚊子叮咬着,啃食着。绳子上的衣服因为没风停止了摇晃,像断了气一样静静挂着,都是些老衣服,穿了十几年了,孩子们买的新衣服他都锁在柜子里,舍不得穿。蜿蜒的小道延伸,被密集的树林遮挡,远处风把一团团云聚在一起,又吹散,高大的电线塔把一根根电线串联,没有炊烟袅袅,没有孩子的喧闹,没有村民们唠嗑,只剩下满山的树,花,还有满地疯长的茄子,西红柿,辣椒,他等着过几天一起收。母鸡们躲在菜地里面,避免阳光的照射……

诺大的房子里,他安静地睡着,在一楼客厅的一个角落,有一个用布遮挡的大东西,孩子们上来玩时他总会用布遮着……是棺材,原先有两口,她走后用了一口,剩下只有自己的了,静静地待在那,儿子儿媳怕吓到孩子,叫他挡住,他倒不是很在意。那是请村里的木匠打造的,他选了大红色,迟早有一天用得上……


醒来后,他有些昏昏沉沉的,看了看身旁,她已经起来了……

几步就走了下来,她正在看电视里的电视剧,那些打发时间的东西他不感兴趣,他更喜欢在田里劳作……

“去把上面的床整理一下。”她对着他轻声说道。

“嗯……”他又走上去,开始整理凌乱的床铺,以前都是她来叠,这么多年,他渐渐也学会了。整整齐齐地叠好带喜字的被子,他又把那个带花的枕头轻轻放在床头,楼下传来三外婆的笑声,他看了看整齐的床,下了楼。

老伴正和三外婆聊着村里的趣事,笑容在二人脸上绽放,他打了声招呼,倒了杯茶递给三外婆,老伴拿了些瓜子出来嗑,他搬了个椅子出去……

“我跟你说,她……哈哈哈……”三外婆的笑声从屋里传到屋外,他也笑了起来,每次三外婆一来家里就格外热闹。

“下午好!”二狗子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从他身边过,他们一人拖着一根树干,准备回去烧柴,他笑着回应着,远处好多房子炊烟升起。七娃骑着摩托车又在给村民们送快递,他对着飞驰而过的七娃喊了声“注意安全哈,辛苦了!”,老李头拄着根拐杖牵着四岁大的孙子慢慢朝自己走来,他连忙喊老伴去拿些糖果出来招待孩子。

“喂~”几个山头外的德芳和她妹妹扯着嗓子对自己喊,他连忙站起来招了招手,算是回应,越来越多的村民们经过他的家门口,他笑着招呼着,有些进来串串门 ,有些打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了。笑声,孩子们的喧闹声,老人们的唠嗑声,还有远处的鞭炮声,都交织在一起,他喜欢这种热闹……

抬头望了望天,好多星星闪烁着,四周的树木,花朵像是有水雾一般,半隐半现,山头接着山头,云朵都在朝这聚拢,越来越多……

“滴~”是车喇叭的声音,他顿时挺直了腰,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路口的拐角。

三外婆和老伴都走了出来,她们也听到了喇叭声。

“是他们吗?”她扶着他的肩,轻声问道。

“应该吧,去把饭菜都端上来吧。”他还是盯着远处的树林看着。

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了餐桌,猪肉嫩嫩的,搭配着汤汁,还有炒好的茄子,鸡蛋,辣椒,都摆好了。

突然,一辆黑色的福克斯穿过茂密的森林,顺着小道飞速行驶着,是他们!

老伴笑着去拿碗筷,三外婆跑去叫儿子上来吃饭,顺便提了两大瓶饮料,他站了起来,旁边路过的村民也笑着,看着,听着喇叭声越来越近,车子越来越近……

来了!

他迎了上去,孩子们到了……

“爷爷~”那是他孙女的声音。

“爷爷!”是孙子的喊声。

“爸!”是儿子儿媳妇的叫声。

他笑着,走着,孩子们探出头向他招手,他也招着手。

一步步走着,他想着,孙子是不是又长高了?孙女肯定更漂亮了,也许又带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等的人,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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