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天阔云高,惠风和畅,本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却无端惹人惆怅。
李枫骑着一头瘦骡子在山林深处慢腾腾地往前挪,路旁的野菊锦簇,清香怡人;各色蝴蝶蹁跹,乘风起舞。他却无心风景,甩鞭拍打骡子,那年迈的骡子吃痛闷哼一声却无动于衷,依旧不急不缓地行着。李枫突然泄了气,骡子年迈无力,自己又何尝不是韶华不复?
十三年前,他自认为满腹经纶,一腔抱负未酬。遂拜别父母,负箧曳屣,孤身一人出去闯荡。临行前一日,恰逢重阳。他娘拿出攒了半年的银两,去酒庄买了两坛陈年的状元红,又在院中细细挑选开得最好的菊花泡入酒中。
李父停了手里的木工活计,拎起酒坛,带着他们娘俩去登凌云山。行行重行行,他娘在半山腰就嚷嚷着腿软爬不动了,李父一笑,把酒坛甩给李枫,蹲在娘亲身前,作势要背她上山。
他娘哪拉得下脸,索性坐在路边石头上,拍着大腿讪讪道:“要不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就行。”
李父登时就怒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待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想留在这里喂老虎?”
说罢,他一把拉过母亲,搭在自己肩上,双手背过去抬着她的两腿,大步流星往前走。
李枫看着父亲背上的娘亲,平时大大咧咧的农妇此刻也羞红了脸颊,半低着头,连笑都躲躲藏藏的,甚是难为情。不过她眼底的甜蜜,满得要溢出来,李枫瞧得清清楚楚。
“所谓夫妻当如是!”他感慨一句,复而抬脚追上父亲。
及至他们登顶,已然夕阳西下,天边霞光万道,似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若真抬手,却什么也触不到。
父子俩有一口每一口地喝着酒,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他娘则在周围寻些新鲜的野菜。
“我做了半辈子木匠,手艺倒过得去,本想你继承我的衣钵以养家糊口,不曾想读了几本书,你就妄图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我不拦你,只一点,你得答应我。”李父郑重其事。
“何事?”李枫不解。
“天大地大,记得归家。”李父又喝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酒。
秋风乍起,吹得山林呼呼作响,从山顶往下望,碧浪翻涌,有滔天之势。零星的几户人家嵌在青山绿水间,几缕炊烟飘渺,颇有遗世独立的姿态。
山风迷了眼,李枫蓦地红了眼眶。
02
自离家以后,李枫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已身无分文。为了裹腹,他临街摆摊作画,还代写书信。京城富庶,钱却不好挣。一日下来,他顶多赚几个铜板,左右不过一碗面钱。这点微薄的收入,连糊口都难又怎么住店?
无奈之下,他去了乞丐扎堆的城西破庙。不曾想,天子脚下的乞丐竟然十分尊重读书人,他们把庙里最好的一块地让出来给李枫睡,把自己讨来的最好的食物分享给他,把今天看到趣事讲给他听。
起初,李枫自视清高,并不想与他们为伍。日子一长,他发现这群人除了邋遢了点,其他什么都好。他们虽然面黄肌瘦,一双双眼睛却晶亮晶亮的,总是闪着希望的光,一点没有颓废的模样。明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群人天天还笑得跟个没事人一样。知足常乐,这一点上,李枫没有他们看得通透。
他闲来无事,偶尔会教小乞丐们读书习字。每到这个时候,小乞丐们一个个乖巧得很,安静地围着他,用树枝在地上跟着他写写画画或者李枫读一句,他们跟着念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老乞丐坐在一旁,热泪满眶,颤抖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如此一来,备考的日子倒过得飞快。本以为是苦中作乐一点甜,李枫却在贡院外被其他考生嗤之以鼻。
“你看,他就是那个成天跟乞丐们混在一块儿的考生,浑身臭烘烘的,读书人的脸都被他丢光了。”说话的人锦衣玉带,俨然是个富家公子,一边说还一边装模作样地捂鼻子。
那边刚说完,这边一个瘦瘦高高的灰衣少年凑上来:“这位兄台,我等人穷志不穷,读书人怎能成日混迹于乞丐窝,这不自贬身价吗?”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李枫不胜其烦。原本笑如春风的一张脸渐渐垮下来,最后忍无可忍,抽身离去。
若日后要与这群人共事,那这科举考试,不参加也罢!他走得干脆。
他这一转身,众人的指指点点更甚:“临阵脱逃,是被吓破胆了吗?哈哈哈……”大家笑得合不拢嘴,阵线无比统一。
殊不知,年少轻狂,他这一转身,就是半生蹉跎。
03
李枫离开京城那日,碧空如洗,一鹤振翅,直奔云霄。一群乞丐送他至京郊,年纪小的窝在老乞丐怀里,哭成了泪人。
“别离凄凄,西风袅袅,一顾肠一断,愿君好去莫回头。”书声琅琅,皆是离愁。李枫的眼角噙了泪,终是不忍回头,背着书箱愈行愈远。
几经辗转,他去了漳州。恰逢府尹赵大人广纳四方贤士,李枫写出《民生十苦》递交上去,顺利成为赵大人府上的幕僚。原以为千里马遇到了伯乐,可以一展鸿鹄之志,不曾想赵府尹此举只为博一虚名,李枫提的建议,他一条也没采纳。
腆着肚皮的赵大人拍着他的肩,小眼眯成一条缝,笑得意味深长:“官场的路,你走不来!”
赵大人招的十几个幕僚,日日聚在一起,饮酒作乐,通宵达旦,还美其名曰:人生得意须尽欢。
李枫不以为然,这样的人生就算得意,那这辈子也就注定庸庸碌碌了。他们邀他一起笑看今朝,他屡屡婉拒。
他们吟的诗作的赋,皆是歌功颂德,李枫不肯随波逐流,久而久之便被排挤在外。独来独往,他乐得自在。
转眼两年,虽衣食无忧,却一事无成,可是心里的梦还依稀留有痕迹,李枫有了去意,不曾想要离开却并不容易。
那日,他终于寻到机会,单独见到了赵大人。
“大人,小生愚钝,恐不能为您分忧,故来辞行。”他卑躬屈膝,只想逃离。
那坐在尊位上的肥头大耳的官员把茶盏重重拍在案几上,盖子抖落,碎了一地。“你当我这里是歌楼还是酒馆?岂能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大人,如今天灾不断,朝廷的赋税却愈重,可否上达天听,减轻百姓负担。”李枫走不得,转而又提出建议。
赵大人怒极:“做好你的闲散文人就行,不要管太多!”语毕拂袖而去。
此后,赵大人给李枫派了一名侍卫,说是为了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消息传到坊间,大家交口称赞大人贤德,连对一个没有什么功绩的书生都以礼相待,关爱备至。
他这一留,就是十年,书生意气都被磨灭殆尽,凌云之志已然蒙尘。芸芸众生皆碌碌,他最终也不例外。
04
又逢重阳,赵大人在府中设宴,款待来客。院内歌舞升平,众人酒正酣,意正浓。突然涌进一队官兵,将赵大人带走。横生变故,院中的人如梦初醒,顿做鸟兽散。
赵大人因贪赃枉法过度,不知收敛而东窗事发,昔日的同僚多多少少受了牵连,李枫被多番盘问后,终洗清了嫌疑。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一场大难,他独善其身,还重获自由。
孑然一身而来,韶华已逝,抱负成空,李枫立在漳州城,看着人来人往,身在他乡,不知该去往何方。他叹:自己于世不过沧海一粟,不论此身轻重,踽踽前行,不知始终。
苏子曾“老夫聊发少年狂”,李枫没有那种机缘,自认也少了那份旷达。踟蹰不知所措时,突然有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撞上了他,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李枫也被撞得连连倒退几步,又连忙上前扶起那个乞儿。小乞儿抬眼望着他,目光却躲躲闪闪,随后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哎!”李枫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心下唏嘘:原来日子久了,连乞丐都会变。遥记当年,破庙里那群孩子,目光如炬,从不曾如此畏畏缩缩。
牵嘴苦笑间,他突然面色一沉,双手在腰间摸了个遍,钱袋不见了!漂泊半生,他还是孤身一人,来也困苦,去也潦倒,一切都回到了起点,回不去的是那早生的华发。
不知道哪家的菊花酒香飘来,他深吸一口,味道既醇且厚。恍惚之间,忆起那句“天大地大,记得归家”。一瞬间犹如雷劈,李枫险些立不稳,岁月流转,自己都快忘了凌云山是何模样,也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背得动娘亲。
思罢,他拭去满面泪痕,管他今夕何夕,都作归期。
李枫一路走走停停,晨看朝阳起,暮观落日息。偶尔帮人抄书,替人写信赚些盘缠,行程很慢,却离家日近。一叶扁舟随雁过,一匹瘦骡伴归期,路途多颠簸,眨眼间一年又过,他终归没能在重阳前赶回家中。
他索性下了马,牵着骡子慢慢行,看一路秋菊,赏遍野茱萸。登高望远,李枫犹扪心自问:若是当年在贡院外不曾转身,如今是否该另一番光景?
答案不得而知。
故事来源:
此日知何日,他乡忆故乡。
乱山深处过重阳。
走马吹花无复、少年狂。
黄菊擎枝重,红茱湿路香。
扁舟随雁过潇湘。
遥想莱庭应恨、不同觞。
——赵长卿《南歌子·此日知何日》
【无戒365 第66天】
用虚构的故事表达笔者对诗词的理解,不一样的诗词解读,希望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