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秘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宝玉生病期间,小红看到贾芸手里有一块手帕,很像自己掉的那块,她想问又不好问,心里总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这时,佳蕙来找她说:“刚才去潇湘馆送东西,恰好遇到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林姑娘就顺手抓了两把送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这细节说明贾母对林黛玉特别关照。小红替佳蕙把钱一五一十地收起来,佳蕙关心地说:“你要不吃点林姑娘的药?”小红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说:“你这懒吃懒喝的,终究怎样呢?”小红说:“怕什么,早些死了倒干净。”小红想到自己在怡红院不受重视,想念贾芸但又没办法互相表达情愫。佳蕙说:“二爷病好后,大家都受到赏赐,怎么就没你的?”小红说:“也不犯着生气,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能守谁一辈子,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预伏贾府败落,树倒猢狲散。佳蕙说:“你说得对,昨天宝玉还打算收拾房子,做衣服,倒好像有几百年的熬煎。”小红听了,冷笑一声。这时,小丫鬟来交代小红,叫她替大丫鬟描样子,小红想起笔被莺儿借走了,她就去取,刚走到沁芳亭,看到宝玉的奶妈走来,小红站住问:“李奶奶,你老人家哪去?”李嬤嬷把手一拍说:“好好的又看上那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小红很有心机,问:“您老人家当真就依了他去叫?”李嬷嬷说:“可怎么样呢?”等于没回答。小红换个角度再问:“那一个要是知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说:“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小红终于知道贾芸会来的。小红再问:“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起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不好。”李嬷嬷说:“我哪有工夫和他走?不过是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带他进来就完了。”小红终于问清楚了,站在那出神,她要创造一个和贾芸不期而遇的机会,她慢慢走在贾芸进怡红院的必经之路。在蜂腰桥门前,看到坠儿领着贾芸过来了。贾芸边走边拿眼把小红一溜,小红假装和坠儿说话,也把眼一溜贾芸,恰好四目相对,小红的脸不觉红了。“一溜”这眉目传情描写得太有趣了。小红问坠儿:“我丢了一块手帕,你捡到了没有?如果你捡到了,我会谢你的。”她在跟贾芸递暗号,要和他交换手帕。

怡红院是大观园的中心,贾政游园对怡红院做了一番工笔描写,现在又通过贾芸的眼来写怡红院。贾芸看到几点山石、芭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养着各色仙禽异鸟。进入宝玉的房间,看到金碧辉煌,文章闪烁,满屋子的花纹,色彩绚烂。他听见声音却看不到宝玉在哪,一个大穿衣镜后面转出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说:“请二爷里面坐。”贾芸正眼也不敢看,赶快答应着进了碧纱橱,看到小小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正在看书,两人见面,丫鬟上茶。贾芸一边和宝玉说话,一边拿眼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褶裙,不是别人却是袭人。他既然想和宝玉保持良好的关系就必须要和这位大丫鬟搞好关系。他看见袭人端过茶来,赶快站起来,说:“姐姐怎么替我倒茶,我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吧!”宝玉说:“你只管坐着。”贾芸赶快说:“叔叔房里的姐姐,我怎敢放肆。”两人瞎扯了一顿,看宝玉懒懒的,贾芸赶快告辞了,仍是坠儿送他出来。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放慢脚步,一长一短的和坠儿说话。他聊了一气才问:“刚才和你说话的可是叫小红?”坠儿说:“她是叫小红,你问她干什么?”贾芸说:“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我倒是捡了一块。”坠儿说:“她问我好几遍了,说我替她找着了,她还要谢我呢!好二爷,你既捡到了,给我吧!我去找她要谢礼。”贾芸一听,取出自己的手帕,对坠儿说:“你若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我。”在中国古代,手帕、金钗、扇坠等小玩意起到对爱情主人公互相传达情愫的作用。《红楼梦》写宝黛爱情,它是贵族青年男女受封建束缚曲曲折折、迂迂回回的爱情;也写秦钟和智能没有交流就上床的爱情;还写贾琏和尤二姐一见钟情的爱情;也写了贾芸和小红身份低微者的爱情,两人都敢于迈出追求爱情的步伐,这是《红楼梦》唯一一对自由恋爱终成眷属的。

宝玉没精打采的出来,顺脚来到一个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一看,匾上写着“潇湘馆”。宝玉走到窗前,嗅到一股幽香,听到一声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不觉心内痒起来,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笑说:“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边说一边掀帘子进来。黛玉自觉忘情,红了脸,拿袖子遮住,翻身往里假装睡着了。宝玉走上来,黛玉的奶妈说:“妹妹睡觉呢!醒了再来吧!”奶妈刚说完,黛玉翻身向外坐起来说:“谁睡觉呢!”老婆子说:“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宝玉香腮带赤,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到椅子上,说:“你刚才说什么?”黛玉说:“我没说什么?”宝玉说:“我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这是一个调情的动作。正说着,紫鹃进来,宝玉说:“把好茶倒一碗给我喝。”黛玉说:“先给我舀水去。”紫鹃很机灵,说:“他是客,自然先倒茶,再舀水。”宝玉笑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宝玉向黛玉表达自己的情愫。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赖皮说:“我何曾说什么?”黛玉哭着说:“如今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往外走。宝玉马上赌咒发誓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敢说,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林黛玉生气是因为封建思想束缚是她无法摆脱的。宝黛爱情一直在谈情,但永远不能说爱。林黛玉强烈保留着贵族小姐的尊严,约束自己,绝不允许自己所爱的人跟自己有一点儿肌肤相亲的语言动作。她要的是像写诗一样的爱,这是诗性少女的特点所决定的。

这时,袭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头顶打了一个焦雷,他满怀忧虑地去见他爹,转过大厅,听到墙角哈哈大笑,回头一看,薛蟠拍着手跳出来说:“我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出来得这么快。”宝玉说:“你怎么能说我父亲呢?”薛蟠说:“好兄弟,我为了你能快点出来就忘了忌讳,改日你也说我父亲就完了。”这胡言乱语也只能出自阿呆之口。阿呆说:“因为我生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哪里寻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的一尾新鲜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暹猪,这四样礼可难得。我先孝敬了母亲、贾母、姨夫姨妈。左思右想除我之外,唯有你还配吃,特请你来乐一日。”到了薛蟠的书房,他的朋友们七手八脚摆了半天,归了座,宝玉说:“你过生日,我没什么可送的,我写一个字或画一张画,才算我的。”阿呆说:“昨儿我看见一张春宫画得着实好,落款是庚黄,真真好得不得了。”宝玉想古今名画哪有叫庚黄的,他把唐寅写给薛蟠看,薛蟠说:“差不多。”大家一看,说:“想必是这两个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觉得很没意思说:“谁知他糖银果银的?”这时,神武将军的公子冯紫英来了,他一路大说大笑。薛蟠请他坐下喝酒,他说:“前儿去打猎被我的猎鹰捎了一膀子,脸上带伤了,但那天还有一个不幸之中的大幸,我现在有事先喝两杯,以后再专门请你们。”宝玉说:“什么不幸中的万幸,你赶快说给我们听听。”他说:“今天实在不行,以后专门设宴。”

宝玉醉醺醺的回来,袭人说:“人家牵肠挂肚,你倒高乐了,怎么不打发人来送个信。”宝玉说:“因冯兄来了,我就忘了。”黛玉担心宝玉,打算去问情况,走到怡红院,看到宝钗进去了,她因看水禽戏水没有马上跟进来。恰巧晴雯和碧痕拌了嘴,把一股子气发在宝钗身上,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不得睡。”薛宝钗是大家闺秀,但她有事没事到贾宝玉这里坐着,晚上还不走。黛玉一敲门,晴雯越发动气说:“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黛玉高声说:“是我,还不开吗?”晴雯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一概不许放人进来。”黛玉想到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栖居在此,受了气也不好认真发作,又听到里面传出宝玉和宝钗的笑声。黛玉恼怒宝玉不理解自己,心想宝玉必定是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不叫丫鬟开门。这个误会是林黛玉写《葬花吟》的主要原因,也是林黛玉对生存环境放大了的体验。林黛玉和贾宝玉一次愉快交谈就会艳阳高照;和贾宝玉一次误会就会阴云密布。黛玉越想越伤悲,不管花径风寒,苍苔露冷,一个人站在墙角花阴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黛玉一哭,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都飞起来远避,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有诗云: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林黛玉是花魂,这是对林黛玉个性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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