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空
凉州玉柳城郊外是片望不着边际的麦田,每年夏末入秋时分,在热浪的推搡下,竟似黄金海浪般。
有几个临水村子便错落其中,微风拂过,一辆马车由官道转入,让田间两旁正在劳作的农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朝这边望来。
马车在这个偏僻山村可谓是稀罕玩意,前些年邻村的二猛子不知道踩了什么狗屎运,碰到个需要引路的官家,竟随着到了城里,回来时不仅兜里揣着十两沉甸甸得银子,还是让个衣着光鲜的人赶着马车给送回来的。这可了不得,短短数日,这邻里乡间的百来户人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亏得今天赶车的马夫是个模样凶煞的刀疤男人,不然那些个望眼欲穿的农家汉子早就向前扑来了。在马夫身后有一中年绸衣男子,正在忙活着一把不知何时采摘的野花,抬头见此光景,神情稍愣,继而轻叹:“哪家男儿不想鲜衣怒马,威风八面,马踏春风得意归。可这世间之事呐,终究是敌不过日月交替,白云苍狗。纵使功成名就,富贵还乡又如何?此间已无听书者,说书者道的又是哪般滋味?”说完,怔怔的看向天边,不知想什么。
临近日落,袅袅炊烟弥漫着天空,如同朦胧的面纱,轻轻盖在这原本就不大的村子。由外而看,竟如仙境,令人神往。
马蹄声渐缓,最终停在村口一座茅草房前。屋前有位老农正坐在青石板上筛选来年的菜种,忽而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口,不由好奇望去,只见一绸衣男子下了马车轻声喊了声:“七叔。”老农满脸错愕,不知这个看起来比收租老爷气势还要足的男子为何要叫自己七叔,连忙摆手,局促不安,不敢搭话。
绸衣男子改用地道的凉州本地话:“七叔,我是小尔啊,老是缠您进山打猎的方家小子。”老农瞪大眼睛,使劲打量着这位后生,然后猛然醒悟,沟壑分明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小尔”
方尔咧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嘘不已,随即问到:“你不是随军队去边疆杀敌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方尔笑到:“打完啦,这趟回来为爹娘上坟,再者前些年靠各位叔叔婶婶们接济的活命之恩可不敢忘呐。”
老人摆摆手,道:“你回来便好,莫提这种见外话。”
方尔还是从车夫手里拿过钱袋和信笺,对着老人嘱咐道:“七叔,您把这银子和信笺交给村里的里正或者附近的私塾先生,上面都写清楚了。”
老人犹豫的接过沉甸甸的钱袋和信笺,唏嘘不已,看着眼前锦衣绸缎的男人小声问道:“小尔,你真当官啦?”
方尔不知如何作答,京城大官? 黄紫公卿?位列中枢?一朝国公?
他只好笑着答道:“不算大。”
老人满脸欣慰道:“那也很有出息了,七叔很早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唉,就是可惜了。”
方尔看向不远处的瓦屋,双眼有些朦胧,隐约看到时常出现在梦中的娴静女子,站在门前笑意盈盈的朝他招手,轻声的喊着阿哥。"
老人叹息道:“早些年媒婆险些将她家门槛踏破,方圆百里哪家小子不想娶这闺女,可她就是不答应,她爹娘也没办法,没想到头来会发生这种惨事。”
“不是七叔怨你,八年了,你好歹写封书信回来,也不致于让闺女没盼头的等着。这些年说风凉话的可不少,这闺女都自己受着,可谁看不出来,她委屈着哩。你这样做可真算不上爷们。”七叔带着重重的鼻息对着一言不发的方尔说道。
半晌,红着眼睛的方尔嘶哑道:“七叔,她的坟在哪?”
老人指向离村口不远的小山头,道:“就那,地虽然小,但好找。”
方尔随着指的方向望去,然后朝老人拱手致谢,往山头走去。
身后,老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朝男人喊道:“小尔,虽然她......但你别觉得她死的不清不白,这闺女比谁都清白。”
方尔默然,指缝间渗出猩红色,久久没有挪步。
尔盘腿坐在坟前,与小坟相对而坐。
有位姑娘,总是喜欢偷偷看着他在屋前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她不知道的是,其实他根本看懂兵书,他只是喜欢她看自己罢了。
有为少年,带着满腔热血离开了奔向远方,他要成为英雄再回来风光娶她。他不知道,其实他一直是她的英雄。
当年与今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与她, 更是阴阳之隔。
他从背囊中拿出这些年看过的兵书,柔声念道:“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暮色中,将军读兵法。
风吹稻麦轻轻摇晃,如女子点头,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