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谷】第十七章 过河的姿势

在20世纪末的1999年,无心谷几乎有一半的年轻人都像田卫国和郝春燕一样出山去了,去追逐他们梦中的远方。因此,无心谷将近一半的孩子都和秀儿一样,成了留守儿童。

直至15年后,在大学的《教育学》课堂上,秀儿才了解到“留守儿童”这个概念。记忆回溯到15年前,秀儿才陡然明白,原来,在他们还不知何谓“留守”的那些年,他们便早已是留守儿童了。

到了奶奶家,秀儿还要和从前一样,放学之后要打猪草,背碳。家里人多了,消耗也大了,活儿一点也不比从前轻松。

秀儿知道爷爷不喜欢自己,所以,在爷爷家里,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表现得很乖巧,很勤快。每次打猪草,她都把挎篓压得格外满。每次背碳,她都尽量多装一点。她心中总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爷爷看到后,能夸她一句。

搬过去之后,爷爷倒也没有对秀儿表现出明显的厌恶,这让秀儿那颗忐忑的心,终于松缓了一些。

爸爸妈妈走后,秀儿很快便融入了爷爷奶奶的家。只是,她和从前一样,一闲下来就坐到打谷场边上,凝望着出山去的那条路。虽然那条路她每天上学也走,但她总觉得,她和爸爸妈妈走的,不是同一条路。那条路,明明似乎很近,却又似乎很远;明明那么真实,却又总让秀儿感到它是那么地虚无缥缈。

槐花开后不久,就一连下了七八天的雨,槐花溪里涨水了,无心河也涨水了。等雨停的时候,秀儿才发现,她过不了河了——槐花溪上的那座木桥被水淹了。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浑浊的泥水,沿河的稻田也被淹了,变成了一片汪洋。那水看起来虽然并不湍急,但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深。

那时候,早上五点左右,无心谷的天已经亮了。上学的孩子们不再需要火把来照路。

雨停之后的第一个清晨,一群孩子站在溪边,望着汪洋一片的水面束手无策,再过不去,他们就要迟到了。迟到的结果,就是被老师罚跪在讲台边上,膝盖搁在讲台的边缘,脚挨着讲台下面的地。所有孩子都知道,那不仅是一种疼痛,更是一种屈辱。为了不忍受这种屈辱,无心谷的孩子,要比板桶梁村的孩子早起一个半小时。并在这一个半小时中,穿衣洗漱吃完饭并赶到学校。可今天,他们却被拦在了河的这一边。

“这咋搞哇!还上不上学了?”上三年级的刘仁磊问。

“看样子,肯定是过不去了。”上五年级的柯家豪说。

“这水这么深,一下去肯定要被淹死了。”上四年级的刘仁伟说,刘仁伟是刘仁磊的哥哥。这两兄弟,小名分别叫“伟娃子”和“磊娃子”。磊娃子就是送了银珠一个会发光的观音像,还给秀儿和二狗子讲鬼故事的那个磊娃子。

“不能再等了,不然就要迟到了,我可不想跪在讲台上,丢死人了!”柯家豪看了看河水,又看了看横在两岸之间的那根赵老二家灌溉和引水用的大碗口粗的钢管(说是钢管,但实际上已经成了一根直径约20厘米的锈棒子了),他径直走到钢管边上,整了整书包,深吸一口气,抬脚便走了上去。

剩下的孩子见此情景,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也为柯家豪捏了一把汗。

柯家豪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对岸挪移,双臂打开以保持平衡。岸边的孩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眼看着他一歪一晃地挪向对岸,离对岸越来越近,又是担惊受怕,又是心动。

终于,柯家豪安全抵达了对岸。他昂着头,骄傲地看着岸这边,“怕啥子,过来!你们要是不过来,我就先走了啊!”

犹豫了一下,刘仁伟也跟了上去,他像刚才柯家豪一样,打开双臂,摇摇晃晃地平安抵达了对岸。

“磊娃子,过来,管子这么粗,掉不下去的。眼睛莫看下头的水,只看钢管,手伸直了就行。”伟娃子喊道。

磊娃子迟疑了一阵,也抬脚走上了钢管。同样,他也平安抵达了对岸。

“以前又不是没走过,怕啥子,胆小鬼!”刘仁伟甩给刘仁磊一句,转身就离开了对岸。先过河的三个人,便一起踏上了上学的路。这头,只剩下秀儿和上四年级的田卫海了。田卫海是秀儿太爷六儿子的小儿子,也是太爷最小的孙子,按辈分来算,是秀儿的叔叔。但实际上,他只比秀儿大四岁。

看着对岸的人渐渐走远了,这头的两个人也开始着急了。

“我们咋搞?”秀儿看看田卫海。她从来不叫他叔叔,有时候甚至也跟别人一样叫他海娃子。

“也没得别的办法了……”田卫海看着那汤汤的流水,再看看那横亘两岸的钢管,皱起了眉头。“我先过去,等我过去了你再过,千万不能两个人一起,管子经不起。你记住了吗?”田卫海问秀儿。

秀儿点点头。

田卫海向前两步,走到钢管边上,抬起右脚踏上去,左脚却迟迟未动。

秀儿见他不动,准备问他为啥不走。田卫海抬眼望了望对岸,望了望河水,最后目光聚焦在脚下的钢管上,挺直了腰板,深吸一口气,又回头对秀儿说:“你莫怕,光看管子就行了,别的啥子都莫看。两只手一定要伸直。”田卫海似乎在安慰秀儿。

秀儿懂事地点点头,“嗯,我晓得了。”

田卫海终于抬起左脚,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等我过去了再上来啊!”他还不忘嘱咐秀儿。

“好。”

秀儿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挪动,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不由自主一点一点握紧了手。

田卫海晃得有点厉害,秀儿手心里出了汗,“你慢点儿……”秀儿叮嘱道。

海娃子目光直直地盯着脚下,回了一句:“莫担心,没得事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秀儿并没注意。

田卫海已经挪至一半了,再过一会儿,他也将抵达对岸。可是,现在正在河中央,是最危险的地带。秀儿看着他晃晃悠悠,手越捏越紧。

秀儿双手合十,祈祷老天爷保佑他一定要平安过去。她想起了被大水冲走的燕子,手心里的冷汗越冒越多。

“啊——”

秀儿还在祈祷,陡然听到一声尖叫,她一睁眼,正看见田卫海上下挥舞着手臂,但并没能挽救他正斜斜往右边倾下去的上半身,田卫海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没能撑住,陡然向右一歪,整个人就要掉到河里去了。秀儿的心噌地一下子悬起来,也跟着尖叫了一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田卫海左腿一弯,勾住了钢管,整个人倒悬在了钢管上,他又倏地把右腿搭上去,交叉着锁在了钢管上。幸亏他的书包在之前就已经紧紧系在了腰上,否则此时怕是不保了。他腰上一使劲儿,两只胳膊也搭上了钢管并迅速抱住。现在,他整个人就像只猴子一样吊在了钢管上。

秀儿的心跳终于稍稍缓了一点,“你小心啊!”秀儿又嘱咐了一声。

“没得事,我专门做给你看的,刺激不刺激?哈哈哈哈……”田卫海笑得很响亮,脸上一片惨白。“你莫动啊,等我过去了你再上来!”田卫海再次嘱咐道。

“我晓得。”秀儿应道。

田卫海试图以这个姿势爬过去,但是,才爬了没几下,他就有些吃力了。

“你还好吧?”秀儿问。

“没得事儿,马上就过去了,才这点儿宽度,还不是小菜一碟儿!”田卫海又往前攀了两下,“我刚是吓你玩的,你莫当真啊,其实一点儿都不骇人。你越是怕,越是走不稳。”田卫海也不知是在安慰秀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我晓得了。”秀儿合时宜地应着,心里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吊在钢管上像猴子一样的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从前她不喜欢叫他叔叔,因为他小。可现在,秀儿觉得他像个叔叔了,因为他像个大人。

田卫海的胳膊,已经开始剧烈颤抖了,从秀儿的角度看去,察觉不出,但他自己已经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了。于是,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抱着钢管翻了上去,这样一来,他整个人就骑在了钢管上。田卫海惊魂甫定,深吸了两口气,回头看看秀儿,笑道:“再给你换个姿势,厉害不?哈哈哈哈……”这一次,他笑得更大声了。话音一落,便又迅速转回头去,两只手扒在钢管上,往前挪一小段,屁股也跟着挪一段。就这样,他又开始了一小段一小段地挪移。终于,他也安全抵达了对岸。

田卫海对秀儿挥挥手,“看吧,是不是一点儿都不难!你跟我刚才一样,骑着过来,稳当些。”田卫海一边说话,双腿一边筛糠似的颤抖,他从后面拍了拍大腿,努力站直身体,不让秀儿看出端倪。

见他到了对岸,还发明了新的过河方法,他在秀儿心中的形象陡然又高大了一截。他真是太厉害了,就连过个河都可以换这么多姿势!看得她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佩服。

秀儿听了田卫海的话,骑在钢管上,慢慢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竟然真的很稳当。到河中央时,秀儿忍不住看了一眼下面的河水,这一看,她的心差点蹦出来,心跳陡然快了好几拍,她赶忙收回视线,盯住眼前的钢管。

“莫看水!看管子!”田卫海在对岸叮嘱道。

“好。”

终于,秀儿也平安抵达了对岸。

他们在过河这件事上耽搁了太久,之前的那三个孩子早已不知所踪。

“我们要快点儿,不然怕是要迟到了。”秀儿刚上岸,田卫海便催促到。

“那我们跑快点儿。”说着,秀儿便迈开步子跑起来。她的屁股和裤腿上,两大片红红的铁锈。

田卫海也随即跟上,只是他跑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他的屁股和裤腿上,也是两大片耀眼的红锈。

自那天之后,田卫海就成了秀儿最佩服的人。秀儿把这天田卫海过钢管轮番换姿势的事告诉给奶奶和二狗子,后来又告诉给银珠和银珠的爷爷奶奶,再后来,上学路上,她还叽里呱啦津津有味地讲给同路的伙伴儿们听,每一次都讲得眉飞色舞。自那以后,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田卫海的“本事”,听说还有人要他再表演一遍。

然而,自那天之后,田卫海就再也没有和秀儿同路去上学了。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路上,她再也没有遇到过田卫海,问别人,别人都说他可能先走了。

秀儿原先是打算乖乖地做个跟屁虫的,她实在是太佩服田卫海了,可后来才发现,她压根找不到人了。

有一次,秀儿打猪草回来路过六爷家,看见田卫海在院子里写作业,便叫了他一声。田卫海只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秀儿背着挎篓凑过去,田卫海只是埋头写作业,并不搭理她。

“你现在为啥子都不跟我们一起走了?”秀儿问他。

“不想。”田卫海淡淡地回答。

“为啥子?”秀儿追问道。

“不为啥子,就是不想。你回去,我要写作业,莫搅我。”田卫海头也没抬,自顾自地唰唰唰地写着作业。

秀儿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地离开。

直到那个学期结束,秀儿都再也没能跟田卫海一起走过。

当然,田卫海也没有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起走过。

秀儿那时候才发觉,原来,海娃子是不喜欢和大家一起走的。

因此,田卫海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便更加神秘而又高大了。

但秀儿并不知道,此时田卫海不想看见她,而自此之后的一生,她和这个年纪相仿的叔叔,都几乎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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