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每当翻开泛着油墨香味儿的书卷,身边就开满了遍地的繁花,纷纷扬扬那般,洒满了一整片天与地。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三月,当刚开始识字的我无意中拿起桌上父亲新买的报纸时,小脑瓜里就隐约觉得,那一枚枚排列整齐的方块字体中,仿佛饱含了某种独特的韵律,隽永而又意味深长。
当天晚上,我仰起粉嘟嘟的小脸,指着上面的字奶声奶气地问母亲:“妈妈,这些都是什么呀?”
母亲放下针线,溺爱地揉着我的头发,轻笑着说:“这叫新闻,讲的呀都是些外面发生的事,这些你现在还看不懂,喏,你看这里有小一块呢都是童话,要不要妈妈念给你听呀?”
“童话......是什么东西呀?”我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问道。
“童话故事里呢,会发生很多神奇的事情,今天这里讲的是《灰姑娘》,那是一个女孩和王子相遇后的故事,”母亲把报纸的一角在我面前摊开,握着我的小手,指着黑色楷体打印的字体,一行一行念给我听,不急不缓。
跟随她的话语,我的眼前仿佛展开一个绝美的世界,奇幻而瑰丽的景色变幻交织,我惊奇地发现,原来这黑白分明的单调字迹,竟能重组为如此精美绝伦的梦幻世界。
也许从那时开始,我就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依旧是春意盎然的三月,湖水泛起碧波,柳枝抽出了新芽,我背起母亲买的印有灰姑娘图案的书包,踏上了上学的路。
然而一个学期下来,数十门课程里我独独钟爱语文。每次追寻着文字间的旋律,我就宛如置身纯白的云朵,被轻飘飘地捧起,心醉神迷,而每堂课后的写作,更是如同饕餮大餐。
一天,语文老师告诉我,我的作文入选了。那一刻,喜悦,在我的内心深处氤氲升腾,浓得像酒一般,把我的小脸染得通红。
可是当我的文章真正以黑白字体刊登在油墨未干的报纸上时,我的心重又变得平静起来。那一刹那,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撞击,我顿悟,我明白写作不仅是我最喜爱的事,也将成为今后伴随我成长的永恒伴侣。
然而事情总是一件接一件地来,就像三月里下个不停的雨。
那年月考,因为偏科严重,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父亲为此大发雷霆,他抓起我的写作书连同我的故事书,揉成一团朝院门口狠狠丢去,书籍才到半空就天女散花般飞散开来,扑簌簌落了一地,像深秋的枫叶,带着一股子悲戚和寂寥,而最面上的,赫然是我最珍爱的《灰姑娘》。
那天的雨格外得大,电闪雷鸣,阴冷的风直直地穿过堂屋的窗户,狠狠钻进我的衣襟,冻得我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我看着院里的狼藉,又低低地瞅了父亲一眼,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我仰头猛嚎一声,疯了似地冲到院子里,跪坐在地上慌乱捡拾起凌乱飘落的书籍,雨水哗哗而下,淋湿了我的头发,又像针一样扎进胸口,火辣辣得疼。
母亲伸手拉我没拉住,一个收脚不住跌倒在门槛边上,幸好有门框的支撑才勉强没有受伤。母亲还要往外冲,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威严的低喝“让他去!”不仅使母亲的身体生生顿住,也把我震的浑身一颤。
是父亲的声音!
长时间雨水的冲刷导致我脸色发白,我嘴唇哆嗦着趴在地上,手臂向两边伸开,努力收拢快要泡烂的纸张,然而却是徒劳。因为父亲用力极大,书本掉落之前很多就已经破碎不堪,有的更是整个都浸没在水潭里,早已成了一团浆糊。
无意中我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迷蒙的天空,天与地的距离仿佛更大了,雨水像冰锥一样扎在我的脸上,又化为液体混合着泪水沿着湿透的衣襟汩汩而下。
我心里堵得难受,暗自发狠:“你们都别来找我好了,让我死了好了,我死也要和这些书呆在一起!”
母亲担心我着凉,不顾父亲的劝阻,咬牙冲到雨中要扯我回去,我一把把她甩开,口中兀自大喊着:“我不要你们,我讨厌你们,我不要你们,我讨厌你们......”
这时,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从天而降,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把我提起,扭头一看,是父亲!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全部化作激愤涌上心头,我嘴里呜呜地喊着,手臂四下里挥动,然而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地面上的书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也许是感受到我的倔强,回到堂屋时我感到父亲手里的力道松了一些,我瞅准机会迅速把手臂从他腋下抽出,任由眼泪夺眶而出,不管不顾地跑进了卧室,跌倒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脑袋。
我静静地等着,然而母亲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马来哄我,我一个人在床上趴了很久,哭得脑袋疼,直感觉心肝肺都要顺着眼泪水一起流走了,最后还是晚饭时候,母亲来叫醒哭的睡过去的我。
饭桌上,碗筷的撞击声是一支单调的乐曲,我埋着头自顾自扒拉着饭,沉默不语,父亲也不说话,只有母亲夹了一块红烧肉到我的碗里,还默默给我舀了一碗汤。
雨已经停了,草木混杂着泥土的清香,随着雨后的水汽升腾起来,又顺着春风飘进我的鼻孔,抚慰我悲伤的心。
吃完饭的当儿,父亲照例抽出一根利群叼着,背着手慢慢踱出了院子,我趁机回头看去——破旧的院门口,一摞捆扎得严严实实的书就堆放在花坛边上,那里是回收旧货的地方。
此刻整堆书已经完全浸水湿透,我瞥了眼父亲的背影,心里纳闷,不知父亲用了什么办法才把这么潮湿的纸捆扎得这么结实,一定费了不少力气吧。可转念一想,弄成这样还不是因为父亲自己,于是整颗心又重新变得硬了起来。
它们就静静地伫立在我的不远处,可是如今已不再属于我,看着它们,伤心重涌上我心头,眼泪又开始哗啦哗啦地往下掉,我只能低下头,更加使劲地扒着米饭,来掩饰我内心的慌乱。余光中,我瞅见母亲朝我这边靠了靠,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夹着的菜拿起又放下。
我无言,是啊,在他们那代人的心中,学习成绩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在这个大前提下,任何的失去都是值得的。
当天下午,我听到收破烂的老头在我家门口的过道上吆喝起来。那是一个有趣的老头,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都会第一时间冲出屋子,我特喜欢爬上他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总想伸手去扯他花白细长的胡须。
可这次,我赌气说什么也不出门了,我知道他来我家做什么,我用被子紧紧捂住耳朵,仿佛要把老头连同整个世界彻底隔离。
可奇怪的是,老头来了一下很快又离开了,临走的时候,我隐约听到老头与父亲吵了几句,我纳闷,难道是价格没谈拢吗?但父亲可是从来不讲价的。
之后的一个月,我再没提那天的事,父亲仿佛也已把它淡忘,只是熟悉的三轮车铃声再次滚过我的耳边时,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
第二天,父亲托人从县城里为我买来了很多学习用书,有数学、英语......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我想通了,我答应父母,以后会好好学习。
光阴荏苒,随着我一年年升学,学习压力越来越大,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儿时对于写作的小小愿望也不知不觉埋进了心底深处,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不再想起。
刚进大学的那年三月,趁着熏风和细雨,我回乡看望了孤单的母亲。父亲已于三年前离世,连带着他的严厉与深沉一并埋入了地下,我对他所有的记忆都定格在了53岁。
最近两年,母亲迷上了栽花,这是好事。正值阳春三月,不大的院子里已经是花团锦簇,带着生的希望,让人心生欢喜。母亲笑着,一边念叨着那些对我来说陌生的花名,一边用手指着花坛边那一小块空地,我点点头,明白她的意思——那块地方曾是父亲专门用于对方破烂的。
如今它仍旧空在哪里,与别处的繁茂相比,有些突兀,就像是浓密的秀发上掉了一小块皮,令人心生怜惜。
母亲说,父亲走后,收破烂的老头也没有再来过。她笑着回忆说,父亲临走之前还一直念叨着这块地儿,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种上花草,好像下面埋了金银财宝似的,可是问他为什么却怎么也不肯说。然而母亲笑着笑着,突然猝不及防地哭了。
我的心突得一跳,记忆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开始破碎、消融。我恍惚,眼前浮现一双沟壑万千的手,指尖还停留着半截子香烟,他伸手抚向那些歪倒在地的书籍,来回抚摸,就像抚摸母亲因常年劳作而佝偻的背。
那是父亲的手,当时是父亲没收我书的第二天,我别别扭扭地从房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父亲不是讨厌看到这些书吗,可是为什么还这样触碰着它们,难道也舍不得它们吗?可就是他打电话给收破烂的老头,让他提前把书收走的。
那么是害怕它们耽误我的学习吗?可是我已经答应父亲好好学习了,我不会任性,也不会再把过多的心思放到其他地方了。
母亲拍拍我的肩,我回头,看到母亲眼角的晶莹已被拭去,她浅笑盈盈地看着我,恍惚间她的脸与父亲重合在一起,严丝合缝。我明白了,原来父亲比我更不能释怀,他也不想看到我伤心,可是为了我的学业,他迫不得已才放弃这些花了大钱、托亲戚从县城里带回来的书籍。
我又想起那个深冬的寒夜,父母亲陪我在油灯下,把《灰姑娘》的故事一句句念给我听,悠悠的话语就好像绵软的歌声,伴我入眠。
屋外的空气依旧凛冽,呼呼的狂风打着卷来回呼啸,我偏头看去,暗淡的天空里空空荡荡的,连一只鸟儿也没有,看不到月光,可就是在这小小油灯的照拂下,我却感到无比的温馨和安逸。印有“灰姑娘”的书包就摆在身侧,我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轻轻抚摸,两眼微眯,我憧憬着,要是自己啥时也能写出这样美丽的童话故事,那该有多好啊。
母亲劝我早些休息,我说不,我还要再听几遍。父亲冲母亲摇了摇头,口里仍不急不缓地念着,烛火的跳动中,我们的影子在墙壁上划出虚幻的影子,如同一个美丽的梦。我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时间,恍若静止。
离开家乡后,我去了数百公里外的城市念了大学,也见到了书店的货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记忆中暗粉色的封面一下吸引了我的注意,走近一看,“灰姑娘”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我愕然,这么多年过去了,《灰姑娘》的包装好似从未变过,放在现在看来,这种装帧设计实在是有些陈旧和过时,然而我却欣喜若狂。我不管同学们诧异的眼光,抓起书本就拿到了收银台前。
回去的路上,同学揶揄道:“都大学生了,还看这种呢?”
我深吸一口气,手掌暗暗摩挲光滑的书面,明媚的阳光下,我洒脱一笑。
大二那年母亲生日,为了替母亲庆生,我特意请了一天的假期,坐车回了老家。然而母亲为了给我接风,反而独自忙活了一上午,做了一大桌子菜。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却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幅筷,母亲没说话,可是那湿润的眼角,足以说明了一切。
饭后,母亲从她房间的衣柜深处搬出一个古旧的木箱,木箱有些沉,沐浴着三月的春风,母亲用衣袖细细拂去上面的灰尘,当一切展露在空气中时,我呆愣了半天,箱盖上端端正正地雕刻着父亲的名字--那竟是父亲的遗物!
然而打开后,更令我大吃一惊!
箱子里工工整整地摆放着的厚厚书籍,别无他物。大部分书籍已经泛黄脱落,带着久未人翻阅的霉味和扬起的烟尘,而母亲却像宝贝一样一本本取出,小心地摊放在院子里的花坛上。
时隔多年,那些书我都没什么印象了,可是母亲却把每一本的名字都记得很清楚,她对我说,父亲当年并没有卖掉它们,而是小心地收好放在里屋,只等着有一天能重新交回到我手里,谁料这一等......
话音刚落,母亲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滴滴晶莹洒落书本,又滚落地面。我抬头凝视着她苍老的侧脸,手掌轻抚上她佝偻的背,感受着指尖的颤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时候,母亲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安慰儿时哭泣的我。
回学校的火车上,我的行囊比来时重了不少,一路上我目光迷离地注视着它,因为我知道,那里面藏着我儿时的记忆,还有我的初心,也是我今后人生路上的灯塔。
大二下学期我参加了写作社团,遵循我内心的轨迹,重又提笔开始了我的写作生涯,相比儿时,此刻我的心中有了一个远大的目标:成为一名作家。
这些年里,莫言、安妮宝贝、唐家三少、刘慈欣等知名作家是我前进的指南针,我拜读他们的作品,研究他们的履历,对比着自己成长的脚印一步步向他们靠近。
我时常对自己说,写作,任何时候都不算晚。
时至今日,我也取得了微不足道的成就,可那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我希望多年以后的我,能从心底感谢现在努力付出的自己。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