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窍玲珑心

一、

金陵书院门前的芍药成了精,娉婷之姿,婀娜仪态。

成精的芍药哪里都好,正值豆蔻,那模样也是一等一的漂亮。唯独不好的是,这芍药精由植物所化,没有心。

她想着,要去哪里偷来一颗心,才好。

二、

金陵书院位于护城河旁,平时树影斑驳,船舶过客中常传来歌声幽幽。

这金陵书院里住了一位古怪先生,平时寡言沉默,脾气难以琢磨。先生冬穿貂绒,夏拥火炉,如此习惯,常年不改。金陵城上上下下的学生一边觉着古怪,一边又怕他畏他。

唯独芍药精不怕他,只嫌他身上一股热气,隔老远才肯同他说话。

先生上课,芍药精隐身坐在窗边,百无聊赖扯着窗外的梨树枝叶。

先生给学生讲古时比干七窍玲珑心的故事,芍药听入了迷。

“这七窍玲珑心是什么心?”她问。

先生讲着课 ,恍若未闻,并不理她。

芍药精抖了抖肩,往古怪先生鼻头上扔了颗梨树叶,转身看护城河中船舶上的胡女跳舞。

三、

“怎么,你也想学妲己,挖一颗七巧玲珑心来吃?”

芍药一惊,转头,古怪先生已经在收拾书本,教室的学生走完,原是下课了。

芍药精瘪嘴:“妲己娘娘有了一颗心,她怎么还不满足。”她又指了指自己“这里一个洞,我也想找一颗心,补上。”

“古怪先生,你有什么好法子,让我去找一颗心来 ?”她问。

“偷不来,抢不过,打不赢,买不到……你出的,到是个难题。”古怪先生不抬头,在案前的宣纸上写着什么。

一丝表情也无,话却不假思索跑出来,摆明了不想帮她。

芍药精:“……”

“难是难,倒不是没有法子。”

芍药精一喜:“什么,什么法子!?”

古怪先生放下笔墨,抬头:“由物及精,由精及人,你若想得到一颗心,只能强加修炼,万年以后……”

“你就知道唬人!”芍药精转怒,打断他。

她低头,复又自言自语:“我不过是想找颗心而已,身体里空空荡荡的。你是教书先生,书里故事听得多,应该知道那有多难受……”

“第一次见这样的小花精。”

“怎样的?”

“如此啰嗦的。”

芍药精气愤,刚抬头,一页折好的方巾飘到她眼前。她取下,往教室一看,古怪先生走得老远了。

芍药精低头,摊开方巾,黑色墨迹晕开两字。

四、

芍药精离开了书院,既然古怪先生不愿告诉她找心的方法,那这书院也不需要再待下去。

世间最不缺的就是人,最不缺的也有那颗心,她想要一颗心,必定得去偌大的人间走一遭。

芍药精在人间遇见的第一个同类是一只狐狸化作的妖精。之所以被她这道行浅的小妖认出来,是因为狐狸化作人的相貌,一点眉心朱砂痣,两弯吊梢含情目,面容艳丽。凡是美的,都是异端。

狐狸捏了一把薄扇,走在金陵的城中,走姿一摇一摆,身体软塌塌的,全是风情。她后面跟着一堆城中的世家小姐偷偷学她走路,姿态一摇一摆,从热闹的城中走过。狐狸发现她们,也不恼,薄扇遮面露出带羞带笑的一双眼睛。小丫头也跟着停下来,捂着扇子噗嗤噗嗤笑。

芍药精觉得好玩,也跟着学。人间女子走路,盈盈腰肢,随风扭动,好看得紧。狐狸也是一眼认出她了,开始并未道破,直走到郊外,身后的小姐都散完了,才用薄扇挑着芍药精的下颌,问道:“哪里来的小花精,好好的不学,跟在老娘屁股后头惺惺作态学走路。”

五、

芍药精是来学找心的法子的,妲己娘娘都能把商纣王的心牵得死死的,还能要来一颗七窍玲珑心,狐狸肯定能知道法子。

“你找我到是找对了人。”

狐狸把她唤到一处山洞,在一面铜镜前坐下。她打开瓶瓶罐罐,在芍药精脸上比划。

“啧啧,模样到是好看,就是嫩了点,外面的男人都喜欢熟的。”

芍药精听不懂,她急切找到寻心的法子:“姐姐,我只想找一颗心。”

狐狸一下子把她按安分,用指尖抹了胭脂往她脸颊晕。她说:“你急什么,要招男人喜欢了,他们才愿意把那颗心送给你。”

“那怎样才招找男人喜欢?”

“自然是像我这样的。”狐狸说。

芍药精往铜镜里看,看到狐狸低垂的眉眼,绯红的胭脂在她眼尾晕开。这样的容貌,哪里只能讨来男人的喜欢,就算是只懵懂花精,也被迷得移不开眼睛。

六、

狐狸教给芍药精偷心的法子,要走路娉婷,要笑不露齿,要眼波流转,要言语暧昧,要若即若离。

芍药精一一听进去,把几字在嘴里念诵。狐狸用薄扇打她的头。

“愚笨。”

她们一左一右扭着腰走在金陵的街上,身后跟了堆学步的小姐。芍药精听得人喊狐狸的名字,唤作妩媚。

妩媚回头,薄扇未从脸上取下,一个眼神,情丝缠绕,暧昧不明。

“妩媚,妩媚,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芍药精小声说。

“你的呢?”妩媚问。

听此问,芍药精便仰头,痴痴地笑。妩媚瞥她一眼:“笑不露齿。”芍药精立马把笑意收了,用扇子遮着脸,往四周望了望。

“这里,我的名字。”见没人看她,芍药低头从怀来取出一叠方巾,递给妩媚。

她又低头,痴痴傻傻笑起来:“金陵书院的先生给起的,可惜我不识字。”

妩媚眯着眼睛看向方巾上的两字,道:“小花。”

“嗯?”

“名字。”

“……真的?”

“你不信我?”

“没有,没有。”芍药精连忙摆手,收了方巾揣怀里,脸上露出一阵委屈来。这书院的先生,名字也不会起,这么俗的名字……

从此狐狸便小花小花的喊他。

七、

芍药精跟着妩媚在城中闲度一月有余。

一日,妩媚往她脸上抹了胭脂,便拉她往城中走。

芍药精不解,妩媚只说了两个字。

“偷心。”

七月七日,鬼节,君子野游,女子戏灯,护城河旁歌声阵阵,热闹得紧。妩媚依旧一席红衣,轻摇薄扇在人群里,走得妩媚娉婷。

行至护城河拐角,她突然“哎哟”低吟一声,整个身体轻飘飘落到地上。

撞到她的世家公子也始料未及,面上一惊,急忙弯腰扶她。

妩媚抬头,细长的指节犹犹豫豫还是落入世家公子伸出的手中。她露出一个泪眼婆娑的笑意,脸上绯红,和那世家公子对视两眼,立马低头。

“奴家无事,多谢公子。”

芍药精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时,世家公子已经揽着妩媚的腰搀着她走了。妩媚柔软无力依偎在那人身旁,路过芍药精时,对她朱唇微启,道:

“加油。”

她露出一个笑意,全无刚才的娇喘微微,泪光点点。

八、

芍药精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在灯火热闹金陵城里寻一颗心。

但她愚笨,学着妩媚婀娜多姿走上去,眼见着要撞上时,却猛地收回步子,转到了别处。如此来回,她在城中撞了一夜,也没得结果。眼见着夜深人归去,街市上的花灯也一盏一盏息了,芍药精摇头叹息。

她沮丧,不再打算往前面走,干脆转头去找妩媚。

谁知这一刚转身,便听得她“唉哟”一声,“咚”的一声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这一撞是真撞,这一摔也是真摔,芍药精没有防备,转身时扭了脚,落地时又被震得眼冒金星。

撞到她那人连忙蹲下,问她有事否?芍药精憋着眼泪疼得说不出话,懒得理他,直摆手让他离开。她想要站起来,一动,却“嘶”的一声,把眼泪给逼了出来。

那人登时焦急了,跪在地上,握住她的小腿,要脱了鞋子检查情况。芍药精冷不防被一双大手握住脚踝,整个人一个激灵,手起手落,那人便直直倒在她的腿上。

芍药精一愣,连忙把那人从腿上掰开,用手探他的气息。万幸,还活着,芍药精没和人类有过多接触,下手也没得轻重。

“啧啧啧,愚蠢透顶的小妖精。”

芍药精正愁难办,却听得身后发声,一回头,妩媚摇着扇子在身后遥遥望着她。

妩媚帮着她把那被劈晕的公子择了处干净位置拖过去,又去找了些草药碾碎了往芍药精脚踝上敷。

“做妖精一点也不好,伤到哪里了都不能自医,还要借用这劳什子药草。”

妩媚不抬头,手上重重一撵,芍药精疼得直皱眉。

“世人都晓妖精好,貌美肤白还不老。”

“呸!”芍药精翻白眼,“这妖精还没心呢,胸腔里空荡荡的,谁受得了。”

她转头,看向那被她砸晕的公子面。

“啧,”她用手扶那人皱着眉头的脸“人类的面相都这么好看,比书院的古怪先生长得还要俊俏。”

妩媚打掉她作怪的手。

九、

芍药精在人间熟识的第一个人类,不是那天被她劈晕的俊俏小生,反倒是一个年轻道士。

那天,她正扭着细腰,跟着妩媚往一家花枝招展热闹非凡的酒楼上走。还没踏上阶梯呢,被身后一人搭住了肩。

芍药精连忙回头欠身,握住扇炳,低眉盈盈一笑,道:“公子好。”

那人未作回应,芍药精想,妩媚教的这一套不管用了?她低头弯腰累得很,不耐烦,正准备抬头,只听得那人冷冷道:“刚出世的小花精,不好好修炼,竟迷恋人间的纸醉金迷。”

芍药精听来,心里一气,抬头欲狡辩,却是一愣。

眼前一位背着长剑的白衣道士,风流眉眼,刻薄面相。

芍药精一秒怂了,她在书院待那么久,道士和妖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听得不少。明知不可为,那万万不可为。芍药精抬头,朝他装傻一笑,企图蒙混过关,转身就走。

下一秒,她的后颈便被人捏了起来。

“要去哪里?小妖。”

芍药精往后一蹬:“妖什么妖,我有名字。”

“哦,名字?说来听听。”

“小花。”芍药精把头一仰,念道。

“小花……哈哈哈哈哈”这道士愣了半秒,便笑得前俯后仰,没个正行。“这奇葩名字,谁给你起的?”

芍药精被他笑得恼羞成怒,脸色通红,心中结气。“你个白面道士,放我下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道士像拎一只兔子般,拎着她。

“金陵城的先生。”芍药精嚷道。

“现在教书先生就这水平?”白衣道士挑眉。

芍药精放弃抵抗,她把怀中的放进拿出来,没好气地在他面前挥了挥。

待道士看清了,剑眉挑了挑,问道:“谁喊你小花的?”

“我家狐狸。”芍药精得意洋洋讲道,又极其珍贵地把宣纸叠好,放回怀里。

白衣道士往酒楼上望了望,摇头:“那就叫小花罢了,也刚好配你这愚钝性子。”

芍药精回头:“现在能放我下来了吧,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白衣道士眯了眯眼睛,朝她温柔地笑道:“当然,道士不捉好妖精。”

“嗯嗯,我就知道。”芍药精负荷点头,一脸期待。

“可是不行。”他说。

芍药精:“……”

“道士虽然不捉好妖,但也不能放任好妖变坏。这些时日,你就跟着我吧,做个宠物,一路上解解乏。”

芍药精:“……”

芍药精要讲话,被道士念了个决覆在身上,一时间无法动弹,人形化作一株蔫巴巴的芍药,乖乖被扔进白衣道士的行囊中。

十、

“白面道士,你的名字是什么?”

“周复生。”

“啊?”

“死而复生。”

“哦。复生、长生有什么好?还不如得一颗心,真情真意过平凡一生才好。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是是,你的名字最为好。”

“是嘛,小花,多可爱,多真实。”

……

方巾上两字哪里是小花,分明是莫离。难为两个小妖不识字,着实将一个好名字生生浪费了。

芍药又名将离、别离草……这莫离二字,也算取名之人对着芍药精的怜悯。

十一、

芍药精在周复生背囊中又待了半月,他到是时时定时定点给她浇水,沐浴日月光华,唯独不肯把她化作人形。

周复生常在山中游历,背着一柄长剑,一盏仙琴,一朵……精神抖擞的花。

芍药精过得习惯的,还是做植物那段日子,一晒到阳光,便懒洋洋打起瞌睡来。既来之则安之,这只小花精想得开,直接在白衣道士背上睡了过去。

山林里往往光影斑驳,风鸣鸟叫,是个睡觉好去处。

等芍药精一觉醒来,转了个身,便见周复生正在旁出一块大石上静坐休憩。

芍药精懒洋洋半起身,用手撑头,一阵风从头顶掠过,树叶中射下的影子在那道士寡淡脸皮上游走。芍药精目光跟着脸上那道光影四处游走,打发时光。

良久,周复生缓缓睁开眼睛。

“看够了吗?”他勾起一抹笑,问。

“谁看你!”芍药精被吓一跳,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

“咦?”芍药精用脚在地上踩了踩“我…我变回了人形!”她在原地转几个圈,兴奋不已,刚才的窘迫霎时就不见了。

周复生摇头:“半点防人之心都无的小妖。”

他又要往金陵城中走。

芍药精不解:“作何?”

周复生又把眼睛闭上了,他说:“伏妖。”

芍药精先翻一个白眼,再道:“我跟你一起去。”

“为何?”

“寻心。”

周复生不再问,一言不发在芍药精这里便是允许了,她到是没忘记自己的目的。

十二、

芍药精和周复生这白衣道士一直不对头。

这次会金陵城,芍药精想往西边去,去看看书院的先生,周复生不让。芍药精又说,那往南边走吧,她要去看她的狐狸姐姐。周复生走了最远的,往北边的路。

芍药精气得直跺脚,要分路,被道士一个决锁在了身边。芍药精打不过他,偃旗息鼓,脸上却气鼓鼓的,全是不欢喜。

他们进城,芍药精看见人间女子走路,想起妩媚教她的,一扭一扭,用软软的腰肢去和那些女孩子比美。祸乱人心为妖,周围人看得直了,芍药精抿嘴偷笑。下一秒,她只觉脚下一跘,向前摔了个嘴啃泥,引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芍药精又气又恼,再一看脚底下,什么也没有绊倒,分明有人作怪。

“好好走路,忸怩作态丑死了。”周复生从她身边直直走过,也不搀也不扶,连分一个眼神看她也不成。

芍药精气得牙痒痒,爬起来跟上去,走姿却正常了些。

她也没生多久的气,周复生不知何时买了一只冰糖葫芦,轻轻一戳她的脸,她便双眼发直,痴痴傻傻对着他笑。

周复生叹一口气,又往前走。

十三、

芍药精总归是个女孩子,任周复生再忙,她看见香坊里的胭脂粉便移不开步子了。

最后是周复生捏着她的后颈,把她拖走的。为此,芍药精不开心了好几天。她问周复生,为什么不给她买呀?周复生面色不改,不过女儿家玩物。她咬牙切齿,我就是个女儿家!周复生不语,芍药精脑袋已转,惊讶:“不是因为你囊中羞涩吧?”

周复生一愣,面色绯红,嘴上却咬牙切齿:“闭嘴,好好吃你的糖葫芦。”

周复生最近很忙,他忙着挣钱,总不能在一朵花面前露怯吧。

芍药精也忙,她不再跟着周复生四处捉妖弄鬼了,反倒有了自己的心事。

这天,周复生刚进门客栈大门,芍药精便从一旁窜出来,吓得他一惊。

周复生恢复表情,双手拢后,正襟危坐问她:“大白天吓什么人?”

芍药精疑惑地看着他:“你还知道是大白天啊,一惊一乍的,一点也不像个道士。”

说罢,她又往周复生身后瞧:“你藏的是什么?让我看看。”

周复生往后退了步,戒备道:“你有话就说,仅此一次,过后我便不听了。”

芍药被他轻易引开了话题,一边进屋,一边道:“呀,来来来,我专门等你回来的。”周复生见她失了刚才的兴致,小呼一口气,把手中物藏了,才跟过去。

芍药精分享的是她的新鲜事。

她那天正在客栈上窗户边上发呆,一不小心,手里把玩的方巾便随风落了下去,落到一人脸上。楼上楼下两人俱是一愣,遥遥相望,竟忘了说话。

方巾砸到的是一位公子,那位公子反应过来,取了方巾往上面看。上面一个女子,散着头发,正惊讶地往下看。

那位公子拿了方巾,看了一眼,抬头又喊:“莫离?”

芍药呆呆愣住,一时忘了言语。那公子眉眼弯弯笑起来,又喊莫离,莫离。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要说这位公子那么脸熟呢?原来是七月七日,她转身撞到的公子。

“莫离,莫离。”芍药精一遍一遍在周复生面前喊,言语之间全是蜜意。“这名字真是好听啊。”她撞了撞周复生的身体,问“是吧?”

周复生脸色不耐,并为回答她,直接进了里屋。

芍药精一愣“什么古怪脾气,不就问个问题吗?”

芍药精最近是越来越忙了,长长久久不落屋。周复生不用猜,就知道她去了哪里。他把怀里的小玩意掏出来把玩,等客栈外面有了动静,又立马收回去。

周复生后来和那个世家公子以及芍药精吃了顿饭,那个世家公子长了一副和善面容,接人待物也很圆滑,愣是没让周复生闲着。周复生莫名有些看不过他,只觉得虚伪,心不善,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位公子名为姜姚,是个富贵温柔公子。

周复生看得出,他对芍药精是极好的。总是莫离、莫离的喊,为她夹菜,为她买来香坊大热的胭脂,还教她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莫离,你这位哥哥,是为道士?”他问。

周复生回他:“在下周复生。”

那人放了筷子,哦了一声“复生,好名字,死而复生。”

十四、

周复生问芍药精:“你可记得你此行目的。”

芍药精捧了捧心窝处:“当然记得,”她又低头犹豫,不解“可最近似乎,这胸腔原本空荡荡的,一晃就难受,但最近却像装了的东西,满满的,要溢出来。”

周复生摇头:“防人之心不可无。”

“古板,人哪里不好了。”

周复生摇头,不答。

芍药精低头想了想,又仿佛领会过来,她说:“白面道士,你说我究竟是为了找到一颗心呢?还是来寻找一个人填补这颗心的漏洞。”

周复生听得一言,说是这人间的女子谈了恋爱之后,要么是疯子,要么是诗人。这多小花,大抵是陷入这俗套之中了。

芍药精在一天中午急匆匆跑回客栈来,抓到周复生,急匆匆道:“道士,陪我演场戏可好。”

姜姚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莫离竟然是只花妖,一只花妖竟被留在一个道士身边,必定是被胁迫。姜姚急匆匆找到莫离,也不顾礼距,抓住她的手便道:“莫离,我不管你是人是妖,你跟我走吧。我把你从道士身边救出来,从此免你苦难,免你孤独无依,免你颠沛流离。”

“他以为你要挟了我”芍药精摇晃周复生的手臂,“你答应我吧,道士,陪我演场戏,好不好。”

“为何如此?”周复生问她。

“这里,”芍药精指着自己的胸腔,说“遇到他以后,这里是满的,不再空荡荡,发痛了。”

周复生摇头:“答应你便是。”

十五、

姜姚把莫离带回家里,姜府极大,莫离被安排住在西厢。姜家仆人应是知道了她的身份,对她极为热情好客,水果糕点每天都不缺。

莫离最开始还很新鲜,除了书院先生和周复生,她极少接触人类,这府里的人类都叫他好奇。可新鲜劲几天就过了,她开始郁郁不乐起来,她总是见不着姜姚。

老管家给她送晚饭,被她喊住,她问:“姜姚呢?”

老管家笑:“家主近日忙碌,还请姑娘多多担待,再等些时日,家主不忙了,定会来陪伴姑娘。”

莫离泄气,把他放走了。她想,他要不来,我过去便是。

于是她起身便往外走,走到一半,发现有人跟着,在走一半有人拦住她。

“小姐,家主吩咐过,让我们照看您的休息。”

“我只是想去院里走走。”

“小姐要想散步,西苑便是个好地方。”

莫离不再说话了,只转身往西厢房走。走进西苑时,那群跟着她的人又默默退回远处,不再跟着。

莫离在西苑逛了几圈,喝了些茶水,日落完全隐去了,才满足地退回了房间。

十六、

半夜子时,莫离从黑夜中醒来,她在清冷的月光中睁开眼睛。院落极大又十分寂静,莫离下床,把手伏在地上,便遥遥感知到不远处几人沉稳粗重的呼吸。

这些监视的人,到半夜也不离去。

月圆凄清,鸟声啼叫。莫离从怀中抽出一张黄色画符来,一点点撕碎了,放水杯里一点点喝掉。

莫离轻手轻脚从西苑出去,路过几个守门的人面前时,原本还鬼鬼祟祟地晃动了几下,看着眼前人面无表情,便放下心来,大摇大摆地从几人面前走过。

这是周复生给她隐形的法子,她一个刚刚入市的小妖,要活得安生不容易。

姜府极其安静,银针落地皆可听闻。夜里府内却燃起无数的天灯,一盏一盏,被神情悲戚的婢女放到空中。莫离还没出过西苑,初时见到此景象,只觉得诡异和不详。

放天灯不是死了人的时候才放的吗?老管家老说姜姚忙,莫非是姜家死了人?

莫离往正院深处走,越往里走,不详的感觉欲烈。堂前有道士作法,莫离往那些道士脸面上看,没找到张熟悉的脸。

厅堂里传来一阵哀戚的哭声,那哭声压抑又痛苦。莫离仔细听了听,一只手无意识捂紧了胸口。她听出了这哭声的主人,瞬间觉得自己也跟着难受起来。

莫离倚在墙上,透过窗户往里看。在一旁哭泣的正是姜姚,她的视线往死者身上看,看清死者的脸时,她一时惊吓过度,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那死去的,躺在灵堂中央的,被姜姚哭泣的,不正是她自己吗?

莫离一时怔忪,里边人推门出来,她躲闪不及,登时瘫坐在地上。出来的人是姜姚,他背着手,目光朝向天空中飞远的天灯,也不知在想什么。莫离知道他看不见她,便自下往上看着他的眉眼,她捂住心口,哭不出眼泪来,却悲恸至极。

黄符的功效只有两个时辰,莫离原意离开,不知此时却为何挪不动步子。到了岔路,她抬头看了看放远的天灯,举步往西走去。

十七、

姜姚第七日才到西苑,他到时,莫离坐在院子里,茶香四溢,她正低头不知和圆桌上一盆粉色小花讲着什么。

姜姚带着笑意过去抚摸莫离的头,他双眼弯弯,笑起来总是好看。

莫离抬头,也朝他笑。

“不知怎的,看见你,就想起我的一位故人。”她说。

姜姚惊异,急切问道:“你能想起他的样貌吗?”

莫离摇头,又说:“姜姚,你知道人和妖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姜姚不语,她自顾自答:“一颗心,人有心,但我们妖没有。”

“我没有心,便不知道心痛是什么,姜姚我问你,你的爱人死了,你这颗心是不是日日夜夜都在痛。”

姜姚抬头,表情是不可置信的惊恐。

莫离道:“姜姚,亏我信你,那么信你。你要什么,你直说吧,凡是我给得起的,我便都给你。”

“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莫离呵一声,“你那位死去的和我一个模子的妻子?你请来的道士把我困在这西苑里?还是你靠近我的目的?”

“对不起。”姜姚低头。

“你要什么?”莫离只问。

“……”姜姚沉默半天,才道“一滴妖的眼泪,一碗妖的血液。”

“你明知道妖是没有眼泪的。”莫离笑,取了一只茶杯放在眼前,用牙齿在手腕处使劲一咬,绿色的血液便一滴滴落在茶杯里。

姜姚无意识看着满了半杯的新鲜血液,表情难以揣摩。

“姜姚,亏我信你,那么信你。妖血和眼泪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可你就不曾对我有半点真心真意吗?”她问。

姜姚摇头,他笑起来:“你名为莫离,长相和莫离也极其相似,但你并非莫离。”

姜姚的长相及其温柔,一般笑起来时,带着莫名的情意。莫离这时才察觉他笑起来其实也是残忍的,那种满含深情的笑,能够把一朵花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对不起。”他说。

吧嗒一声,清脆入耳。

莫离一愣,一滴眼泪竟从眼角滑落,直直掉进眼前装满绿血的茶杯中。

一只妖,要真正像人了,那才会有眼泪。

十八、

芍药精再次醒来时,在客栈的床上。

周复生依旧没个正形抱着他的剑坐在茶桌上,察觉她醒了,睁开一只眼睛,问:“还能活吗?”

芍药精翻白眼:“放心,死不了。”

“有力气和我争,看来恢复得不错。”

芍药精转了个方向,把脸朝向墙边,背对着他。

周复生叹口气,道:“无端和那姜姚起了纠葛,你不想知道其中缘由吗?”

芍药精没答,周复生也自顾自讲了下去。

姜姚是姜姚,小花精是小花精,两人原本无半点交集。姜姚有妻,名为莫离。两人本来恩爱有加,那莫离却中途患了恶疾,死去了。姜姚是情深之人,不愿接受爱人离去的现实,请了道士把妻子的容貌保留住了。

他原本有过一段修仙之缘,听得些志怪传言。说是护住死者容貌,取妖之血、泪为引。便可使人死而复生。

他之所以认出小花精是妖,还是因为那张和她妻子极其相似的脸,以及相同的名字的缘故。

要说起小妖精的面容的来处,更是无巧不成书。芍药成精前几日,莫离刚刚去世,一个游魂,凭着记忆走到了金陵书院,也不进去,只看着书院里无声哭泣。那眼泪滴在沉睡的芍药花头顶,惊醒了她,她一抬眼,记住了那人的容貌,也被她眼里的感情惊到。后来芍药幻化成形,自然而然,选择了那女子的容貌。

至于后事,也半是巧合,半是人为。个中牵扯,一时,难以理清。

十九、

芍药精在客栈里睡了几日几夜,才真正清醒过来。她被取了一碗血,一滴泪,元气大伤,只是中途被白衣道士救回来了。

芍药精醒之时,周复生背了琴和剑来见她。

芍药精一愣,周复生却先开了口。

“这次是真清醒了,江湖浩瀚,往后,你要往哪里走?”

芍药精低头沉思了会儿,道:“周复生,你把我送回书院吧。”

周复生沉默了半晌,点头:“答应你便是。”

周复生把芍药精送到金陵书院门口,自己转了身就走。

“等等,”芍药精从后面喊住他“你也要离开,不陪着我吗?”

周复生半晌才回头,他道:“我为修道,你为寻心。你寻的心并非是我,而我的道……也……非是你。不如就此别过,山高水长,终有相逢。”

他说得真切,说完踟躇半天,从怀里掏出一小物扔给芍药精。

“接着,小花,给你买的礼物,我等待我们下次相逢。”说罢,遥遥离去。

芍药精接过那小盒,不禁愕然。

这是金陵香坊,最贵也最红的胭脂粉,芍药精最喜欢的那一款。

二十、

今日,金陵书院放假,书院空空荡荡的,芍药精走进去。

唯独剩那个古怪先生坐在里屋,伏案写些什么。他身边已经生起了炭火,芍药精这才感知,这金陵的秋天,原是早来了。

她怔怔站在门口,古怪书生放笔抬头,看她。

“哭过?”

芍药精一愣,用手指抹眼泪,一滴也无。

古怪先生摇头,仿佛洞悉万物。

他道:“情之一字,就算你是妖,也难逃其中。”

芍药精把怀里方方正正的手帕拿出来,抖开了,问:“你认识莫离?”

古怪先生点头。

芍药精又问:“你和姜姚什么关系?”

古怪先生答:“旧人。”

芍药精走进去,把手帕扔进火盆里,烧了。

“从此以后,我叫小花,不叫莫离。”

古怪先生点头,又问:“不问其他的?”

“够了。”

“此去如何?找到想要的吗?”

“找到了,”芍药精点头“只是又丢了……”

芍药精走在案前,按着老习惯帮古怪先生磨墨。

“先生,一个妖,她要是没有心,会感受到心痛吗?”

“也许吧。”

“过不去吗?”

“……不,过得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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