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许多年都在重复的噩梦:回不了家,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一会儿在外婆家,一会儿在爷爷家,一会儿处在一片荒原或沙漠。

我心里知道路要怎么走:先过一条大河,还要走很远的山路,才能到达那个地方。但是每次我想到要回家时,天色都已经很晚很晚了。

“能不回去吗?”有人问我,“过一夜再走不行?”

“不行,我要回家。”我很坚决。谁要挡住我回家的路,我就要杀死谁。

人群朝我这里拥挤过来,我愤愤地推开他们,声嘶力竭地吼叫:“让开!让开!”

我要赶去码头。那个要走长长的羊肠小道才能到达的码头。

可惜等我终于赶到时,茫茫的水面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的船只,它们都像商量好了一样集体消失了。

我要如何过去呢?我好着急啊!我要回家。

有时候,梦里会出现最后一班船,但当我欢欢喜喜地坐上去时,船主却告诉我不走那条路,目的地是其它的村落。

可是我不能中途下船,只能顺着错误的方向走到底。

小船把我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与世隔绝的样子,我大声呼喊有人在吗?

没有人回应,只有黝黑的山脉,大树,河水。世界一片静默,它们一个个都成了冷酷无情的旁观者。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呢?为什么只留我一个人在岛上?

我好像离家越来越远了,我永远也无法回家了。

每每到这里,我就泪如雨下。我会在哭声中醒来,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二十多年来,这样的梦境反复出现。

而昨晚,梦里还出现了麦兜,我带她一起,上错了船,走错了路,以致于我凌晨五点就被吓醒。

同样梦境的出现让我迷惑不解。

小时候,我的父母对我的期望是有多远就走多远,她貌似很不喜欢一天到晚看到我们,但我却固执地恋家,无比顽强地想一辈子赖在家里,从未想过要离开,这真是奇怪啊。

我记得每次暑假,爸爸都会把我和妹妹送去外婆家,这让我很难受。

那时的外婆,有点重男轻女,她更喜欢她的孙子。所以每次住在她家,总有寄人篱下之感,吃饭时不敢夹菜,睡觉时不敢乱动,看到表弟吃好吃的也只有流口水的份。

我并不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玩,只是独自走很远的羊肠小道,穿过坟场与田野,还有绿油油的橘子林,只为来到湖边。

湖边有一个茅草屋,那里住着摆渡的老爷爷。他在漫长的下午,等待客人到来。

湖对面就是我5岁前居住的小山村,只要上了岸,我就心安了。我是个路痴,却把回家的路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可是有一天,我家搬去了遥远的小镇,我再也摸不清楚路程了。

但那条水路,似乎是唯一通往家的方向。我固执地守在那里,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那是我能到达的所有地方的尽头了。

所以,每当有渡船从对面驶过来,我都异常兴奋。我坐在岸边,手里搅动着菱角的藤蔓,漫不经心地看向那边,心里其实早已对神祈祷,祈祷爸爸的到来,祈祷他能接我回家。

不过,每天都会失望而归。我没有等来爸爸。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我晒成了小黑人,手臂上脱了几层薄薄的皮,头发与衣服覆盖的地方长满了痱子。

外婆说我是榆木脑袋,傻傻地守在湖边真不知道在干什么。

现在想来,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做无用之事,想无用之事了。

跟小伙伴们在一起,虽然有好吃的好玩的,但我总是融不进去的那个。还不如在湖边,看来来往往的人群,看荷花,看摆渡的老爷爷怎样用竹篙把船撑离湖岸。

看着他们远去的样子,也很快乐。他们去的地方,是我的老家。他们能自由自在的离开,又回来。

我永远记得那时的盛夏,湖边的几处水洼里,荷花全开了。我喜欢闻荷叶的清香,想要流泪的那种清香,喜欢看荷花亭亭玉立的样子,这是经过长期等待才有的新发现。

我用忧愁的双眼,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我对色彩的感知,与这些岁月里的无用之事,关系是非常大的。

那天有个叫之江的朋友让我写写童年,想了很久也没法动笔。借由昨晚的噩梦,倒能牵起一条线,那就是变态恋家带来的分离焦虑症。

仔细想想,这样的噩梦是有因由的。

我小时候搬家的次数太多,妈妈生病的日子也非常多,我经常被送到这里,又送往那里。

我恐惧被突然送走,每一段在别人家居住的日子都是一种煎熬。甚至后来,我成了特别讨厌过暑假的孩子。

我被分离焦虑症折磨得面黄肌瘦,还患上了梦游症。

爸爸是爱我的,他虽然不善言辞,但他去买了两个人体胎盘,买了各种中药,想要给我治病。

谁知越治越烦,我咳嗽气喘一直到十六岁才好。现在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因为不愿离家而生病的。身体在悄悄地配合我的心理需求,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总之,如果让我回忆童年,是什么让我最深刻,那肯定是分离焦虑了。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这般恋家的孩子,以至于后来上寄宿学校,外出工作,只要是住在外面,几乎夜夜哭泣。

三十岁之前,晚上失眠也会在被子里哭。

啊,这真是个没出息的孩子,她的成长是那样缓慢,比等待爸爸出现的时光还要漫长。

不过,现在那种焦虑终于只在噩梦中出现了,我已觉得庆幸,还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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