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石巷,顾名思义,是一条铺满青石的老巷子。整齐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地铺过去,从街头到巷尾,仿佛能看到时光的痕迹。
石与石之间,不时有碎碎的青苔从缝隙里冒出头来,在春夏秋冬的变换中,以你不曾注意的速度,在它们的空间里悄然生长 -- 正如青石巷一般,在这个城市的边缘,不似其它地方热火朝天的发展,它的古老以一种遗世孤芳的态度存在着。
在青石巷,有一位文老太太,她是这个巷子里最神奇的存在。除了那些整齐的青石,这个巷子里再也没有比文老太太还古老的东西了,再过两年,她都要90岁了。
文老太太终身未嫁,这个巷子里所有的人懂事之时,便都认识了文老太太,随着年龄的增长,文老太太背驼了,耳背了,但她还健朗着,眼神中透着一股子神清气爽。
文老太太的房子,是青石巷两旁的老房子中的一处,青石巷的房子是那种木房子,两层,每层两三间房子。很多人家都把一层的房子做了门面,开个早餐店、理发店、奶茶店什么的。
二楼则住人。
巷子里的邻居越来越少,很多都在市中心买了房子搬离了,倒是很多在附近工厂上班的人租了这里的房子。
文老太太因为腿脚不方便,所以只住在一楼。
假如你要在青石巷走一趟的话,一定会在巷子走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她坐在一条颜色早已发黄变深的竹靠背椅上,双手扶着一根同样颜色的拐杖,有时她的头会靠在双手上,时而闭目眼神,时而抬头看天空或街上的人来人往。
2
文老太太的二楼也住着租客,是一位带着儿子的单亲妈妈。
单亲妈妈叫单芳,十年前就租了文老太太的二楼,住进来后,就再也没有搬出去了。刚搬进来时,她的孩子还在咿呀学语,现在孩子已经去寄宿中学上初中了。
单芳原本是附近服装厂的员工,因为前夫赌博借高利贷离婚后,便带着孩子来到了青石巷。文老太太之前从没把房子租出去过,她本是个喜静之人,素日来独来独往,与邻里之间也不多来往。
那日,她见单芳一个女人独自背着着孩子来问她有没有房子出租时,她那张苍老的脸上难得的动了容,不仅同意把房子租给了单芳,租金还特别低。
单芳简直不敢相信,以为自己撞大运了。
事实上,单芳也确实撞上大运了。
白天单芳上班时,文老太太就帮忙带她的孩子强强,强强学会说话后,便奶奶长奶奶短地叫文老太太。
单芳通常下班后便往家赶,有时文老太太已经做好饭菜等她一起吃。这对母子和这个毫无亲缘关系的房东老太太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文老太太话不多,更是很少讲自己的事情。单芳有时闲聊的时候会开个头说起自己的那些破事时,文老太太只是听着而不言语,只是看着强强,然后又看着她。那意思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你看强强在身边,不觉得一切都值得吗?
单芳便觉得这世上的事情在文老太太那里看来仿佛都不甚要紧。虽然有时她也和这巷子里的其它人一样,会对文老太太的身世故事感兴趣,但文老太太总是避而谈之。久而久之,她便也不再问。
就好像青石巷一样,是历史,是沉淀,是你不必理解但又会去尊重的深沉。
3
但单芳对文老太的感激,是不能用言语比拟的。
单芳刚搬过来的第一年,时常会有些单芳前夫借钱的债主在文老太太的房子前后守着,总是想逮着单芳还她前夫借的钱。单芳那些天吓得都不敢出门去上班,也不敢让孩子踏出房门一步。
倒是文老太太有一天,一手拄着那根拐杖,一手拎着把菜刀,就来到了那些蹲守在屋前屋后的人面前,一脸正气地拿着菜刀指着他们说道:
“你们借钱给人收高利息,本来就可耻!要钱就去找那签字画押的混账东西,跑到这儿守着孤儿寡母算什么角色?”
“你们要是再在我这儿守着,我这老太婆受了惊吓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可都和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脱不了干系!”
“我已经把情况都和派出所说清楚了!人公安同志说了,要是你们以后再来,就让我拔110给他们!”
说完就打算回家去拔电话,那些借钱的债主们见此,一方面忌惮文老太太,另一方面也看出单芳确实没有钱,又与前夫已经离了婚,对着空气骂骂咧咧了几句后,便一哄而散了。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日单芳躲在窗帘后面,看着文老太太威武的样子,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那时起,单芳就发现这文老太太虽然耳聋,但心里无比亮堂。
4
单芳也不是没有怨过文老太太。
离婚后,单身的单芳依旧姿色迷人,便总有些男人盯着她。有老婆的没老婆的都有。这些男人就好像是苍蝇,对着离过婚的女人,就好比盯着裂了缝的鸡蛋的一样。
单芳虽然当时一心扑在孩子和工作上,但终究是没经住其中一个的好。那个男人是外地来的,也在附近的工厂上班,和单芳同一个部门。
那时单芳每天都自带午餐去公司吃,因为可以省掉中午外出吃饭的钱。和单芳一样带中餐的就是那个男人。男人的盒饭总是比单芳的要丰富多了,他们一起热饭吃的时候,男人总是分出一大部分菜到单芳的饭盒里。
受过伤的单芳,面对着这每天热乎乎的饭菜自然是沦陷了。她把男人带到了文老太太的二楼,每次都是趁文老太太休息后才回,直到那天被文老太太撞上了。
文老太太见到他们,挥起手中的拐杖就往男人身上扑去,男人躲过后,吓得撒开双腿跑得老远,留下了一脸懵懂的单芳。
她不明白文老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也想自己像她那样子,一直孤独终老吗?
很长一段时间,单芳都板着个脸对着文老太太,文老太太倒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每天还是帮着带强强,晚上还是会做了饭等单芳回来。
直到有一天,男人辞职了,连再见都没有和单芳说一声。听同事说是男人的老婆从邻市过来,直接要求他辞职回家,不然就以离婚相逼。
单芳听后觉得头脑发晕,她竟然都不知道男人已经结婚了。回头找文老太太说起这事时,文老太太很平静地告诉她,之前有个女人拿着男人的照片跑到文老太太那儿问她,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所以文老太太才会把单芳和男人堵在门口,当着单芳的面把他打走。
单芳不由觉得自己糊涂,看男人的眼光一向不准,先是找了个赌棍,接着又碰上了个骗子。顿时觉得文老太太简直就是老天赐给她的保护神。
5
单芳开始有些储蓄后,便辞职在工厂门口开了个小卖部,因为经营有道,小卖部的生意一直红火。
等手上的钱足够后,她也和青石巷上的其它人一样,跑去市中心买了一套商品房,三房。
但她和强强还是住在文老太太的二楼。她说文老太太家离她的小卖部近,也离强强的学校近,方便;再说文老太太的房租便宜,这么多年来也没怎么涨过,她住得很合适。
其实单芳心里明白,她一直不搬家,只是因为放不下心文老太太了。
这些年,文老太太年纪越来越大,虽然看起来还是那个彪悍精致的小老太太,但身体却不如以往的硬朗了。身体就像是一部机器,是有使用年限的。
其实街道办时常有工作人员上门来,劝文老太太搬去敬老院住,但文老太太执意不肯去。她说自己年纪虽然大了,但生活能自理,不需要别人照顾;再说她住习惯了自己的这老房子,自由自在的,不想离开这儿。
只要文老太太还在这小屋,单芳就觉得自己不能离开,这么多年来,她受了文老太太的恩,如果离她一个人在这小屋子,她会觉得良心不安。
文老太生病了,单芳带着她去医院,医生诊断为帕金森。文老太的记性一日不如一日,医生说文老太太的脑功能在慢慢瘫掉,只能靠药物维持治疗,并无根治方案。
单芳听完,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更是明白了为什么文老太太总是忘记关门,要不就是热水壶里的开水煮了又煮,每天都柱着拐杖在房里走来走去,嘟囔着:“我的梳子怎么不见了?”
单芳思索了很久,她在店里请了个帮手。每隔一会儿,就跑回文老太太那里查看她的情况,安排好她的吃喝,给她换干净的衣服,文老太太开始变得像个孩子一样,单芳却是格外有耐心。
她和文老太太之间的情谊,在这十年共处的时间里,早就超越了租户与房东的关系,他们彼此关照,在这人世间互相扶持着。
6
青石巷里最近很热闹,邻居们都喜笑颜开,聊天都围绕着一个新的主题:拆迁。
城市发展日新月异,市中心要扩容,青石巷被划进了新的商业区,再加上青石巷周边一些老建筑古香古色,新旧结合,后面必定会火。
那些把房子租出去的邻居回来了,那些外出打工的孩子们回来了,还有些小年轻们领着新媳妇回来了。每家每户都在算着各自家里的人头和面积,能换到多少钱,或者多大的房子。
青石巷的上空仿佛都弥漫着金钱的味道。
文老太太家也来了个人,是个中年男子,进门就叫她做姨妈,当时单芳也在。文老太那会倒是很镇静,见到中年男子到也不意外,只是态度冰冷。
单芳帮着倒了一杯茶给中年男子,文老太太就冷冷地开口道:”有什么事?“
"姨妈,我没别的事,就是过来看看你,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臭小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真没别的事,姨妈,你这房子这么旧了,要不我帮你修整修整,让您住舒服点。”
“你小子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吧?你给我滚!你妈就是被你这不孝子给害了,现在你听到点风声雨声,就来打我这老太婆的主意是吧?我告诉你,没门!”
说着又要挥起她手中的拐杖打人了,中年男子见势赶紧往门外跑。
门外飘来断断续续的话:“看你还能活多久..."
单芳看着仓皇跑出的中年男子,又望了望气定神闲喝茶的文老太太,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团疑云。
7
文老太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糊涂的时间越来越多。
清醒的时候,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少话。
糊涂的时候,就开始拉着单芳不停地说话。
那些一开始单芳就想知道但一直不得知的故事,现在文老太太都开始讲起来了。单芳从文老太太的讲话中,东拼西凑地知道了故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文老太太并非终身未嫁,她本姓林而不姓文,也不是本地人。在她年方二八的时候,正值解放前几年,嫁到了现在青石巷上的文家。文家少爷父母双亡,只留他孤身一人。在那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他们依然情投意合,相敬如宾,日子过得清贫,却也是有情饮水饱。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有天傍晚,青石巷突然人声鼎沸,外面传来老人小孩的尖叫,夹杂着女人们的哭喊声和男人们的抵抗声,文家少爷护着她躲到了灶台下面不敢出声。
直到门被撞开,他们听见脚步声在各个房子里走来走去,最后来到了灶台前,有人把他们拖了出来,她被推倒在地上,而文家少爷则被几个壮汉直接拖出去了。
她哭叫着跟出去,但外面一片嘈杂,她融入到这街上的悲痛之中,可她的丈夫却是再也没有机会回过这个家门一步。
抓走文家少爷的是国民党。当时国民党一路溃败,到一个地方就把当地的男人都抓过去当壮丁,给他们绑上链子干活,甚至上战场。
国民党没有在青石巷逗留,他们赶着新抓的男丁接着撤退。打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文家少爷的任何消息。
解放后,文老太太曾努力找过丈夫,但没有任何结果。在岁月流转中,她坚强地活下来,没有再嫁,也没有离开过青石巷。
“如果我不守在这里,要是他回来了,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文老太太在广播里听到,有很多当年被抓的壮丁从台湾回大陆认亲。
文老太太觉得心中的希望之火又被点燃了,那段时间她每天收拾得精精致致地在家守着,就是想着,说不定她的文少爷,也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呢?
8
单芳几度流泪。
她没想到,发生在文老太太身上既然有这般浪漫而又让人心疼的故事。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把这些话藏在心里面,该是有多深沉的爱!
文老太太说她原本还有个妹妹,她出嫁的时候妹妹才刚出生没多久。她姐弟七个,她是长女,妹妹是最小的,中间的兄弟姐妹命都薄,不到成年便已夭折,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她和妹妹。
妹妹结婚多年后才生了个儿子,晚年得子,日子越过越好,原本奔着康庄大道去的妹妹一家,却因为妹夫染上了赌瘾而与幸福擦身而过。
从此,妹夫每天都把时间花在牌桌上,家中事务再不过问,也不再拿一分钱回家补贴家用,有时还偷偷拿着妹妹辛苦赚来的钱去赌。妹妹多番劝阻无效,虽心生失望,但总觉得放心不下孩子,于是凑活着过了很多年。
文老太太有时看着心疼自家妹妹,会暗中接济一下,但也无异于杯水车薪。
老天并不会因为你可怜而格外眷顾你。
妹妹家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因为耳濡目染,竟然也和父亲一样,对学习不甚感兴趣,初中的时候就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去学校外面的废弃工厂里聚众赌博。
妹妹万念俱灰,最终喝下一瓶敌敌畏,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自己因为妹妹的缘故,对于不孝子侄子向来不待见,多年来和侄子甚少联系。
单芳于是想起当年文老太太同意自己租她二楼的时候,她提到了自己刚与赌棍前夫离婚的事情,想来当时文老太太一定是因为自己和她妹妹境遇相似,才会如此关照她吧。
一时,更加觉得内心堵得慌,这个老太太倒底是有多强大,才能在经历了这么多后,依旧能从容地面对一切过往?
9
即使单芳按时带文老太太去医院复查,每天也按时给她吃药,但文老太太的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了。
她只能躺在床上,那些之前挂在嘴上的旧事也说得越来越少了,单芳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照顾她。但即便如此,文老太太原本年事已高,再加上老年痴呆的并发症,在她即将90岁的那一年,她离开了这个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巷子。
单芳简单办完后事,一个人站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内心复杂,最后没忍住大声哭了起来。
她在这个房子里生活了十多年,她与这个老太太相互照顾了十多年,没想到离别这一刻,竟是如此难受。
那个中年男人来单芳的小卖部了,确切地说,应该是文老太太的侄子来找她了。
他对着单芳说:”听说,我姨妈房子的钥匙在你那里?你赶紧拿出来给我。“
单芳愣了一下,想着中年男子是文老太太唯一的亲人,便把钥匙交给他了。
10
传说中的青石巷拆迁真正开始了,从传出消息到真正开始,历时了两年多。
强强从初中毕业后,进了高中,新的高中离她之前买的房子很近。单芳想了想,自己在青石巷也再无什么可以牵挂,便打算把小卖部关掉,搬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住。
这天,文老太太的侄子又来了,带着一脸的怒容来的,和他一起的还有一男一女。女的单芳认识,是青石巷专门负责养老的工作人员赵姐,之前逢年过节她都会给文老太太送些油米以示慰问。
细问之下,原来文老太太知道自己患病后,就找到了赵姐,和她说起房子的事情。赵姐了解情况后便帮忙安排了陈律师,把文老太太的遗愿都记录在册了。
“单芳女士,林又清老太太的房产证在我们所里面。当时我们和她详细沟通了,她的意思是,如果单芳女士您在她病后照顾她,她名下的房产全部转交给您。如果您未尽照顾职责,则房屋产权交回街道,变为公共财产。”
“你们胡说八道!我才是我姨妈唯一的亲人,房子应该给我的,是我的!你们把房产证拿出来给我!”
“你这个臭女人!一定是看着要拆迁了,盯着我姨妈的房子,才假心假意的去照顾她!你有什么资格继承她的财产!"
中年男人一边疯狂地叫嚷着,一边开始砸打小卖部的东西,赵姐报了警才把他拖走。
赵姐和陈律师走后,单芳一时还不敢相信,她知道文老太太对她好,但没想到她会把全部身家委托给她,这份沉甸甸的情感,压得她一时透不过气来。
青石巷正式拆迁的那天,单芳早早地赶到了现场。
两台推土机把巷子两旁的木屋子轻易地就推倒了。单芳站在人群中,看到文老太太的旧房子被推倒的那一刻,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仿佛这一刻就是绝别,是她与文老太,与青石巷,与过去十多年岁月的告别,真正的告别。
三年后,单芳又来到了青石巷找赵姐。
现在的青石巷只剩下一个名字,街道办也换了地方。
"赵姐,走,吃火锅去,听说商业中心新开了一家海底捞,他们服务可好了。”
“好叻,单芳,自从那年你把文老太太的房产还给街道办后,我们就没见过了。今天呀,咱可得好好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