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詹姆斯一次又一次地问我:“妈妈,我们明天会去灯塔吗?”他的父亲和叔叔总习惯这样严厉地斥责他:“看着吧,准是个下雨天!去不了的!”我喜欢摸着他的头:“会的,帮忙收拾一下东西,我准备给灯塔老看守的小孙子做一双棉袜。”
我记得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一个夜里溘然长逝。而小詹姆斯终于有机会抵达灯塔,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了。可是我依然为他高兴,即使我们母子眼中那扇被夜色亲吻过无数次的梦幻般的窗棂只不过是在一副朽木上糊了一层白纸。我祈祷我的小詹姆斯在登上灯塔的那一刻能想起我曾经信誓旦旦的言语,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人,在一座孤岛住宅的长桌前,说:“会到的,你我都会到达。”
我在一个月夜问拉姆齐夫人:“您真的相信明天天气晴朗,你们一家能顺利抵达灯塔?”她坐在灯下,仔细丈量小詹姆斯的裤腿,“总会天晴的,不是吗?”
她曾经也跟我谈起灯塔。当整个孤岛真正安静下来的时候,坐在窗边上,透过海洋蒙蒙的水汽,灯塔的光从另一头薄薄地映来。当微弱的塔光落在海洋的表层,随着浪与风左右摇摆,她总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舒适,仿佛几十年的岁月也是如此浮沉。
“灯塔是我的光。”
我欣赏拉姆齐夫人对灯塔光线的形容——微弱,性感且浮游不定。灯塔作为海洋的向标,长年为远洋航行的旅人带来慰藉,无数重的海浪在塔身翻涌,刻下“到此一游”的标记。如果詹姆斯认真地把鼻子贴近灯塔,他会嗅到强烈的咸味,那是盐粒数次侵蚀后的结果。
我一直认为自己很幸运,在很早的时候就大致清楚人生的努力方向。其实这次发现纯属意外,但它真真实实地发生过,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年里,无数个声音在黑夜里倾吐“你适合它”或者“你为它而生”。果真我适合写作吗?或者我有能力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吗?我很少问自己这些问题,问得越多反而愈没有底气,很多疑问你都无法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给自己明确的答复。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解决,如果时光倒流,我大概会对当年那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姑娘说:“甭管能不能成为作家,你要热爱你的语文课,你要坚持阅读写作,如果可以,你要把它当作一生的追求!”幸运点就在,当年没有一个人把这样的句子说给我听,而我在冥冥之中得到指引。
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城市,没有海,只有江。然而你不能就此断定,灯塔也不存在。
那个时候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我的数学成绩很糟糕。数学这门学科我总认为和自己的“作家梦”相悖,毫无关联,但是我依然相信这是一门极有帮助的学科。用一句话来总结和它的缘分——Mathematics is an art,but I am not one artist.不喜欢数学不代表应该任性胡来,任由这门课的成绩跌到惨不忍睹的地步,然则初中三年我对数学厌恶至极,把它视作梦想道路上的一种“牺牲”。这种情况延伸至高二的某日午后,我望着新来的数学老师,某一刻突然感受到大脑皮层传来的畅快感。我在心里重新做了一次计算,如果高考后选择喜欢的中文专业,一辈子与数学无缘,那么我和它的缘分总共也只有十二年,拿十二年换一辈子的畅快,何乐不为!我突然有些珍惜眼前这本花花绿绿的数学书,甚至写作业时都因为眼前人时日不多而多了几分耐性。大学遇同道中人,我笑他:“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数学不好!”
他说:“是的,但是你相信吗,我两个月数学涨了五十分!”
他的家乡亦不靠海,但是你看,那儿也有灯塔,他有一日将登上去,闻到同样的咸味。
拉姆齐夫人在我耳边重复着:“灯塔是我的光!”
小詹姆斯十年后终于和父亲到了灯塔,他有些失望地发现那扇充满着梦幻气息的窗棂原来只是在朽木上糊了一层白纸。
“但是母亲还是会很高兴!”他说。
坚持读读写写这么多年,我到底收获到了什么。名与利?不见得,大多数是惊奇且沉默的一瞥。旧友得知我仍然在中文系沉浮,他们很讶异:“怎么!”也有人会问我:“学中文的人会不会特别敏感?”我想,当然。可是怎么去理解这种“敏感”呢,因为万物的风吹草动而顿悟天地生灵的蓬勃朝气,还是因为生活的一件小事领悟常人难以发觉的警示箴言。生活中发生的多数是芝麻粒大小的琐事,若没有一颗敏感细腻的心,你如何保证笔管里能淌出涓涓不止的溪流。
“不是,我是说那种样子的敏感,矫情,做作!”
我不高兴了:“矫情做作,是个人都有,你何苦把这顶帽子硬扣在作家头上!”
收获最多的,应该是对自己越来越清楚的了解。大一的时候看梭罗的《瓦尔登湖》,上面有一句话我记忆犹新“如果我的知人之深比得上我的自知之明,我就不会畅谈自我,谈那么多了”。每个人对人物性格剖析都有一种天赐的“资质”,往往因为他人的一两句话得出些武断不切实际的猜测。王熙凤性格多样,八面玲珑心狠手辣是她,巧舌如簧尖酸刻薄也是她。贾府败落之际,望着千里迢迢来探访的刘姥姥,含泪托孤,你也能看到一个寻常母亲对儿女的爱。哪怕一个看起来再普通的人,你都不可以,也不被允许,用两三个不负责任的形容词为他/她定性。正如瞿世镜在《到灯塔去》序中所写“观察拉姆齐夫人,你需要有五十双眼睛,但还是不能窥其全貌”。知人之深尚且艰难,自知之明更是珍贵。我今年二十三岁,对自己的了解不过尔尔,十分之一也没有。是个体故作复杂的缘故吗?不是,是因为每个人都不仅仅是看起来的那样简单。通过反复多次的写作阅读,你会更加逼近那个最真实的自己,甚至埋在内心深处的性格也会慢慢浮现。这是一个需要安静的过程,一个生命,适合在安静中自省或死亡。
拉姆齐夫人在我耳边说:“灯塔是我的光!”
灯塔是什么?可以是我的小梦想,拉姆齐夫人对世间秩序的渴望,太平公主的爱情,或者是任何对你而言如同“光”一般的存在。于是乎,我至今依旧在靠近灯塔的航线上彳亍着,时慢时快,也偶尔灰心丧气。也许我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好在灯塔有足够的燃料支撑,它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