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上塘村,往东走个半刻钟,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味愈浓。再向前头行上那么几十步,只见鸡撒欢似地跑跳,咯咯声中还杂夹着几道不轻不重的哼哼,这是小马家后院里的猪在嚎。
上塘村人怕是只有老一辈才晓得小马的全名 。因着小马父亲是个老实汉,平日庄稼地里一起干活的伙计多唤他“老马”,倒也贴合小马父亲的脾性,便也就随人去叫了,左右不过一个名罢了。村里汉子没那些穷讲究,端的是无所谓。
等到老马媳妇好不容易给家里添了个带把的,老马家欢喜,村里人也跟着喜庆。小马原名马善生。当日里,也不知是谁起哄:“这娃子小,小名就叫小马吧,小马小马,老马的儿可不就是小马么?”这话一出,满堂的人皆笑作一团,笑声甚至快盖过那屋外的炮仗声。经这一闹,村里人反而多是将小马全名叫啥给忘得个净光,只这“小马”二字深入人心。往后,但凡见着这人,“小马”两个字便秃噜到嘴边,想也不想的给蹦了出来。
二十来岁的小马,人高马大,很快成了村里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西瓜地是小马出生的头三年年底,老马向村里上头承包的。如今老马年纪大了,这照看西瓜地的活自然也就落在了小马的肩上。好在小马没染上村西头“二狗”胡吃海赌的臭毛病,人勤快又肯吃苦。西瓜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
这日子有盼头,也就不得不惦记着给小马讨媳妇的事了。村里的三姑六婆又都是些个热心肠,这么一来二去的,还真就给小马说成了一门亲事。小马心底里也是顶满意的。乡下人不时兴戴乳罩啥的,麻布衣里随便塞件小背心,倒别有一番“欲拒还休”的风情。小马有几次见着那姑娘,偷偷瞅了几眼。嚯!走起路来恨不得把胸前那两团白花花的肉给甩将出去,屁股也顶大,将来定是个好生养的。不得不说,小马在挑媳妇这事上是有“天分”的,这媳妇说成的第二年,家里就添了个崽。
但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张嘴,吃穿用度都得花钱。西瓜地有媳妇和老爹帮衬着,农忙后一得闲小马便四处打听哪里招人。正逢附近有个灯泡厂招小工,小马一想这倒是个赚钱的法子。什么?您说没这手艺?嗳,咱不是可以学嘛,先把这“坑”占着再说。小马买了条好烟,临走前特意嘱咐小卖部伙计用那红色塑料袋一包。红色,喜庆。这“喜庆”自然是留在了厂主任的桌上,再掺上几句场面话,这事估计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果不其然,第三天厂里就派人给小马捎话,让他下月初上工。
小马人活泛,干活又从不偷懒,村子、厂里的人多是赞不绝口。平日里谁家有个忙,小马也总是乐意帮的。老马跟着乐呵:“小马这副热心肠倒是随了他老爹我!”
村头有个姓李的老寡妇,丈夫没能给她留下个一儿半女就撒手走了。这人年纪大了,干不得重活。小马心想,村里人能帮就帮衬下,于是有空就帮这李太婆扛点东西,打几桶水回家。一米八几的汉子,扛上两袋大米,走起路来,步子倒还稳健。往后,李太婆再遇着小马他爹,总熬不住叨叨上两句:“老马哎,你这是上辈子积了啥子德哟?才添了小马这么个好娃子。”老马这种时候总会谦虚上那么几句,脸上却是笑成朵菊花。
灯泡厂的流水线,是一条生命的河,淌过的是时间。
二零一六年十月九号,小马一头栽进这条河……
这一年。 小马病了。尿毒症。
医院诊断书上醒目的三个字,不知刺痛了谁的眼。换肾的巨额费用是这个普通农村家庭所承担不起的,好在村委会帮小马把能申请的补助都整了个遍,每个星期透析的钱大抵不用操心了。呵,续命罢了。
从医院一直到回家,小马再没讲过一句话,一回来就将自己关进屋子。不开灯,落上了锁。
“小马,咱做透析,爸听他们说做透析死不了。”
“儿啊,出来吧,爸晓得你心里不好受,但饭总不能不吃呀”任老马在屋外如何劝,小马就是不出声。
再后来,老马家挤进好些人,村里姑婆、村干部,还有走的近的亲戚……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着。小马大抵是招架不住了,“啪嗒”一声拧开了锁,目光空洞地挪了出来。
那以后,西瓜地里再难见那个勤恳劳作的身影了,给李太婆家送水扛米的汉子也不见了,灯泡厂里小马的位子也有了新人补替。
一切都变了,小马……也变了。
小马不再爱笑。经常一个人蹲在门口,一待就是半天,就这么望着天,仿佛要将那处盯出个洞来。
小马开始抽烟。买那种最便宜的烟,吸一口呛得鼻涕眼泪都流下来。后来,一天一包,再没呛过。烟雾里,小马脸上的神色明明灭灭,看不分明。
染上好赌的毛病,大概是在透析两个月后。那天“换血”完,小马打村口碰到了名声并不好的“二狗”。换作以前,小马是绝不理会这人的。私生活混乱,这号人自己是万万避之不及的。但今时今日……
二狗叼着根烟,冲他含糊地唤了声:“兄弟,哥带你快活,去不?”小马心里竟生出几分羡慕来,羡慕啥呢?说不清,大概是二狗的好福气吧。自己老老实实地活了小半辈子,寿命竟长不过一个混日子的小子!就连媳妇也……如此一想,小马又多了几丝悲哀的恨意,且这恨意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恨老天不公!恨命运无情!恨,真恨哪!
“去他娘的老实巴交,老子受够了!”低啐了句,一甩膀子,冲二狗吼道:“走哪耍,痛快点!”
日子久了,上塘村人都晓得,那不着调的二狗身边又多了个赌鬼,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他们口口称赞的小马。
“多好的娃啊,咋成这模样了,作孽呦”李太婆用枯槁似的手抹了下混浊不清的眼,颤着嗓子诉道。
村子里的小赌坊成了小马的“家”。
一夜亮到天明的灯,一地散乱的烟头,还有那一屋子的赌鬼。这一切,都让小马从心尖生出一丝近乎病态的满足。烟雾里一张张麻木空洞的脸,和小马一样的脸,一样走向死寂的脸。“难道他们也得了绝症?”小马一时也会迷茫。
“呸,发啥呆,快出牌啊”
啐骂声钻进耳里,又将小马拉进了这人间“快活场”,疑惑烦忧啥的通通拋诸脑后。
“碰,胡了!”
“你小子今天手气不错呀”
“哈哈,运气,运气”
“再他妈来一局,老子就不信今天赢不了!”
一支嗞着微光的烟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被丢出,落在一株不起眼的草上。火光温柔舔舐着,火灭了,草也萎了。
有赌必有输。小马从家拿钱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最后甚至动用了“透析”的钱,这可是用来保命的钱啊!小马也不管,日日照赌不误。
“小马啊,我刚瞧见你媳妇带着娃,拎着个包袱在村口晃悠,像是在等啥人,你要不去瞅瞅?”
洗牌时,老王头挤眉弄眼地冲小马嚷嚷,生怕别人会不出他的意。小马摸牌的食指下意识顿了下,面色更显出几分死气来。
“早该走了”好半晌,小马才掀动那两片似是僵住的唇肉,像是在回答别人,更像在说服自己。
小马媳妇和隔壁村那个姓张的“棺材货”不清不楚,这在上塘村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小马以前身子硬朗的时候,村里姑婆虽然爱嚼舌根,却多少会顾及点,且一个个的似乎都成了那“卫道士”,对小马抱以万分的同情与怜惜。至于那不守妇道的臭婆娘自然成了她们“口”诛“舌”伐的对象。
“当女人的还这么不安家,真不要脸”
“你听我讲,小马儿子估计也是个野种”
她们同样爱在自家男人面前鄙夷地将这些“丑闻”一提再提,好似如此便更能显出自己同为女人的“高贵”来。现在,小马媳妇直接跟人跑了,更为她们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村里人依旧同情着小马,却也有一些人慢慢地开始站在小马媳妇那一边。
“跟着个活不久的人,不跑,难道等着喝西北风吗?”这些风言风语,小马后来耳朵里总会“钻”进几句……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老马本就身子不很好,听了流言,加上儿子现如今这么不争气。心里怄着气,今年冬病倒了,便再没能熬醒。
小马娘早些年就走了,后来媳妇带着娃跑了。如今,就连爹,也没了。这个家,真正的冷清下来。赌完回家,等候小马的,恐怕也就只有那散养的鸡和后院里的猪了罢。
办完老人的丧事,小马接连几天都有些魂不守舍,赌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一连输了好几把。眼看着腰包瘪下去了,小马索性把牌一扔,两手抄进口袋。
“你们自己耍吧”嘟囔着迈开步子。赌房的灯光打在小马背上,男人的腰似乎一下子弯了许多 。
乡下夜黑,小马挪着脚在田埂上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咬着烟头,不知给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整个人摔了一踉跄。摸出打火机仔细一瞅——是根枯死的西瓜藤。小马像是一下子被雷电给击中了,浑身一激灵。静谧的夜,一片荒地里,小马瘫坐在枯藤上,喉咙里发出奇异的咕噜声,惨白的月砸进他眼里,激起一池波光。
今年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晚。
那天之后,小马便很少去赌房了,那个田间的汉子似乎又回来了。西瓜地早就不再承包,小马寻思着干回灯泡工的老本行。
“小马,那个你看,我们厂里现在也不缺人了,再说你这身体也吃不消啊”主任讨笑着搓了搓手,双眼发紧地盯着,像是生怕他留下来。出了厂子大门,外面的天压着几块乌青的云,心头更添几分郁闷。烟瘾又犯了,抽出夹在耳边的烟,却左右摸不着打火机。小马突然觉得很冷,寒风钻进骨缝……没有人再需要他了,自己成了这个世上最多余的人。
传出小马去世消息的那会,新年的爆竹还未来得及响。入殓那天,他的脸色因着长期透析的缘故,浮着黑紫,一面的死气沉沉。
“小马这是要向他爹赎罪哩!”——是我离开葬礼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