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她读初一。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住校,第一次学着照顾自己。傍晚,炽烤了一天的操场散发着热气,树梢没有一丝风,她穿着一条水红色齐膝连衣裙提着一壶滚烫的热水向宿舍走着。一个从天而降的篮球正正地撞在她的热水瓶上,伴随着壶胆“砰”得一声炸裂,滚烫的热水裹着银色的碎片溅到了她裸露的脚踝和小腿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疼,一个黑色的身影横冲到她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操场折射过来的光,她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只听到了他焦急的语气:“同学,烫到哪里了,还能走吗,我带你去医务室。”
十九岁,他们高三。她一直名列前茅,而他成绩平平,为了能上同一所大学,在高二那年他转了体育特长生。刻苦训练的他在球场上从鱼肚白练到红霞满天,而她利用每个课间休息认真地整理着上堂课的笔记,花花绿绿的荧光笔和便利贴使小本子鼓囊囊的。伴着青春洋溢的晚间广播,她站在球场的高台上冲着抢篮板的他大喊:“吃饭啦。”他总是回她一声长长的、响亮的“哎,来啦。”晚自习期间,他细细的翻看着她记满知识点的小本子,时而闭眼默记,时而奋笔疾书。
二十二岁,他们大三。体育学院和管理学院离得很远,为了能经常接她上下课,大一入学那年他从学校的跳蚤市场买了一辆二手小乌龟。小乌龟见证了他们四季的美好,见证了夏天他送她的碎花连衣裙迎风起舞,见证了她用一个月的时间织出来的像面条一样的围巾随风晃荡,他夸她好好看,她夸他好好笑。
二十五岁,他们研二。她去了省外的学校,而他选择了留校。大学毕业那年,他在同一个跳蚤市场把心爱的小乌龟卖给了一个同样要接女朋友上下课的学弟,也算得上是爱情的延续。她和他之间距离太远,远到换了新电瓶的小乌龟也无法抵达。刚开始,他们每天都通很久很久的电话,晚上要开着视频她才能入睡,她委屈哽咽的时候他的心都化了。
二十六岁,他们毕业了,他留校当了一名体育老师,而她留在了读研的城市。又是一年冬天,他围着那条已经泛黄发硬的围巾走过他们曾走过的每一个角落;她搬了家,打包行李的时候发现了那条碎花裙,她怔了怔,放进了箱底。他在球场上教学生篮球要稳扎稳打;她在天上飞来飞去赶行程,两人通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到最后只有客气的寒暄。
二十八岁,他们断了联系。明明联系方式越来越来越多,而他们的联系却越来越少。他依旧英俊帅气,岁月在他刀削的脸庞上留下了几道成熟的印记。学校来了一位温柔知书的英语老师,在前辈的撮合下,他们在一起了。后来他买了房子,两人从校职工宿舍一块搬了出去;她依旧每日风风火火,脸上没了之前的稚嫩,而是一套精致的妆容。
三十岁,他结婚了。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那个温柔的女生,他们相互挽着,喜迎高朋,大敬四方,她笑靥如花,他满目柔情;她走出了办公室,走向了露台,咬着手指节,翻着他一张又一张精心挑选的喜照。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的他,但这一刻她知道她彻底失去了他。她点进了他的头像,发了一个消息:“新婚快乐。”往事的点点滴滴像一汪泉水涌进了眼眶,没隔多久她收到他回复的谢谢和一个用文字符号打成的笑脸,她顿时泪如雨下,因为这个表情笑脸是刚有手机时她设计的,两人并承诺只发给最爱的人。
三十四岁,她也结婚了。看着父母花白的头发,她不忍心老两口再为她夜不能寐。她和先生是相亲认识的,他大她三岁,算是事业有成,长相板正。她欣赏他的成熟稳重,他爱她的雷厉风行。婚礼上她一袭白纱,娇艳动人,两人面对面告白时,他哭的像个孩子,他说心疼她多年的不易,余生会好好守护她;她也哭了,她哭的是她在沉默中死去的青春,哭的是她又遇到了视她若珍宝的人。婚礼前天晚上她收到了他的新婚祝福,他的头像由双人合照变成了三口之家,祝福语是“新婚快乐”,还有那个让她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的笑脸。
四十岁,她事业如日中天,宝宝调皮可爱。先生很支持她的工作,在她生完宝宝后就申请了调岗,由一线转到了培训岗,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她、照顾家,公婆也很给力,她也很孝顺,一家人相处融洽,才让她在事业上敢拼敢搏;他也很好,有了二胎,儿女双全凑了一个好字,夫妻恩爱和睦。他评定通过了副教授职称,换了大房子,把父母接过来一块住了。她偶尔会刷到他家庭出游照,会欣然一笑点个赞。
五十五岁,她病了。在她退休的第一年,她大病了一场,多年的积劳成疾让她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生病期间,先生对她照顾有加,煲她最爱喝的鸽子汤、读她最喜欢的笑话、帮她按摩陪她运动、帮她洗头剪指甲、偶尔还给她画个直男审美的妆。她经常半躺在他怀里轻声地说:“老公,谢谢你,我想重新好好爱你,希望还不算晚。”;而他长年的运动生涯造就了他铁一般的身体,有时间就会带着温柔的她去爬山、去旅游、去领略祖国的大好山河。她依旧从朋友圈里看着他肆意的生活,只是停留,不再点赞。
六十六岁,她儿孙满堂。儿子带着一对龙凤胎来给她祝寿,两个宝宝学着大人的模样给奶奶磕头,祝奶奶福如东海。她笑得一脸慈祥,双手将这一对可人儿拥在怀里爱抚着,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先生看她精神状态很好,在这一年带她出国游了一遍欧洲,她开心的像个孩子,每一站都要他给她拍美美的照片;同年,他的温柔的她查出了癌症晚期,这一年他没有再发朋友圈,而是悉心照料给他孕育了一对儿女、陪他走过三十多年风雨的她。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多次的化疗没有在他面前喊过一声疼,他满眼疼惜,整个人也是憔悴不已。在她回国得知这个消息后,去医院看了已瘦的皮包骨的她。这是他们分开后近40年来,她第一次再见到他,他们示意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寒暄。她拥抱了病榻上的她,她无神的眼里噙满泪水,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先生也拥抱了一下他,这个他只在微信里看到过的男人。从医院出来后,先生给她裹了裹大衣,大手紧紧地拉着她纤弱的小手,生怕她有一点磕碰。
七十五岁,她记忆力开始衰退。五十五岁的那场大病让她伤了元气,以至于在以后的多年里身体都不算太好。先生给她养了一只小狗,取名咖啡,因为他们相亲的那天就是咖啡馆认识的。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带着她、牵着咖啡遛弯,然后一遍一遍的给她讲他们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她突发奇想要织围巾,先生跑遍商场给她买了各式各样的毛线,也吃惊地看着从未碰过毛线的她数日后织出了一根像面条一样的围巾。头发花白的她下垂着老花镜,给先生一圈一圈的戴上,先生一遍一遍的说着:“好,好,真暖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在织围巾,给儿子儿媳织完给孙子孙媳织、就连天天玩毛线的咖啡也有了花饰各样的面条围巾,先生的毛线也是买了一堆又一堆;那个温柔的女人去世后,他又慢慢得恢复了锻炼,不过去的最多的还是后山,因为她葬在了那儿。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的他让孩子把手机的字调到了最大号,偶尔他会给她的先生发一些日常寒暄和节日问候。
七十八岁,她走了。在一个阳光温柔的下午,她安详的走了,毛线团散落在地上,咖啡在地上和线团戏耍着。先生去买她最爱的橘子,回来后看到了沉睡的她,他轻轻得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将橘子一片片剥好,去掉丝丝,缓缓地放在她的手心,耳边不断的回荡着她清醒的时候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老伴,谢谢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好好爱你。”“我也是,我也是……”先生喃喃的应着,眼泪沁润了浑浊的眼眶。在收拾她衣物的时候,他从箱底里找到了一条碎花连衣裙,连衣裙款式虽已过时,但熨烫平整,他能想象得出年轻的她在阳光下穿着这件合身的连衣裙翩翩起舞的样子,他笑了;他也得知了她的离世消息,追悼会上,他手捧鲜花颤颤巍巍地来到她的灵柩前,看着她白皙有点发肿的面庞,他低声的念叨着:“我来了,我来看你了,你先开开路,开好了路记得给我说,别啥事儿都闷着,我就去找你们,别闷着……。”说着轻轻的将花束放在她的胸前,花枝勾起了他脖子里的围巾,那个已经缩水成几股毛线的面条围巾。先生看到了他脖子上的毛线,又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好像一切都懂了。他向他缓缓走来,就像当年在医院抱他一样,轻轻地抱了抱先生,两个将入黄土的老人互相拍了拍肩膀。
天空飘起了大雪,鹅毛般的大雪,像极了穿了碎花裙翩翩起舞的她。她这一辈子是幸福的,一条围巾系住了绚丽多彩青春,也系住了安稳幸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