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房子戳在镇子最北面的山脚处,再后面就没了人家。房子的后院是林子,林子的后面还是林子,再后面是一块更大的漫无边际的林子。小时候,我好奇地问父亲那林子有多大,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林子可大了去了,一直能通到北面的国境线。”
山里的孩子野,在巷子里玩腻歪了,就三五成群地钻进后院的林子里嬉戏打闹。我五六岁时,就偷偷跟在哥哥的后面,在林子里进出盘桓,哥哥嫌我碍事,骂我是“跟屁虫”,是“尾巴根子”
一次哥哥逮住一只金黄色的蚂蚱,靠在一棵大树下饶有兴致地摆楞着,我上前一抢,不小心将蚂蚱的后腿弄折一只,哥哥生气地追我老远,把我按在草地上,罚我再去捉一只更大的才算了事。
每当到周末,成群的孩子聚集在林子边上打“冲锋仗”,我家的自留地就在林子边上,玩伴们把我母亲种的白菜地践踏得一片狼藉。母亲无奈,只好喊了声:“还敢嘚瑟,黑瞎子来了。”玩伴们吓得屁屎尿流,撒丫子似地跑回了各自的家。
当我们大了一些就不再怕黑瞎子了,母亲的喊声也不再奏效,因为那时镇子的附近已根本没有黑瞎子了,只有野兔等小动物在林子里偶尔出没。我们钻进稠密的林子,就像钻进了无尽的青纱帐,母亲再也觅我们不着。
虽然我们还保留着太多的童心和稚气,但在玩耍的同时,也想为母亲做一点事,为辛劳的父母分一点忧。
春天,冰雪刚刚融化,各种山野菜就急不可耐地掀开被子,钻出地面。刚一放学,我和哥哥背着大竹筐,去后院的林子里采蕨菜和猴腿菜。
其实,蕨菜和猴腿菜应是同宗,都属于蕨类,但长相和口感各不相同,蕨菜茎部光滑而且味苦,猴腿菜茎部长毛儿却味平。
别看蕨菜味苦,可山里人偏偏喜欢它,它是腌咸菜的最好食材。所以每次去林子里采菜,母亲都叮嘱我们哥俩要多采些蕨菜。
蕨菜属于独棵植物,采起来贼拉费劲,撅腰瓦腚,老半天才采到可怜的一小绺儿;而猴腿菜成墩生长,屁大功夫就能捋上一大筐。
由于我贪玩,每每都是要回家时慌忙捋些猴腿菜回家充数,当然这唬弄不了母亲,一顿唠叨是免不了的。
春天正是长虫产卵季节,一次我正在林子里玩耍,突然发现两条大长虫盘在一起产卵。我吓得浑身筛糠,忙喊来哥哥,哥哥掰根结实的树枝儿三下五除二就结果了两条长虫的性命。
回家的路上,我俩背着大竹筐,脚踩山风,乐不可支。
回到家里,哥哥鸟么悄地去向父亲请功,说是他抓的长虫,父亲喜出望外:“好家伙,还是松花长虫呢,用荤油炖熟,能喝一顿好酒。”
我这个气呀,小声地跟哥哥掰扯:“咋都是你的功劳呢?我要是不发现长虫你抓个狗屎屁吧。”
哥哥仗着胳膊粗力气大,“咣”地踢了我一脚:“别赛脸,滚一边旯去,再嘚瑟,下次就不领你了。”
我捂着屁股躲到一边憋屈去了。
有了父亲的夸奖,我和哥哥就像得到了通行证,钻起林子愈加来劲儿。
初夏,正是采黄花菜的好季节,哥哥领着我开始在林子里采黄花菜。黄花菜又名忘忧草和金针菜,大多生长在阔叶林子边上,它虽不及其它灌木高,但凭其耀眼的金黄,招惹人的眼目,老远就可以看到。
有时为了一株黄花,要走出老远,采到兴头便乐不思蜀,等到太阳快卡山儿了,才发现离家已经很远很远。
因了黄花的娇艳,招蜂引蝶是不可避免的,每采一株黄花我都得用木棍扒拉几下,把蜂子赶跑,一次不小心,把落在黄花上的马蜂惹毛了,额头被蜇了个大包,害得我好两天没能上学。
抓蝴蝶倒是没啥危险,不过想抓一只心仪的大马莲蝴蝶也并非易事。说是抓蝴蝶,其实是用衣服扣,有时为了一只蝴蝶,我脱掉上衣,高举着,栽栽棱棱地跑出老远。
跑着跑着,“扑通”一声掉进一个窟窿里,我低头一看,原来一座老坟,由于年头一多,上面的棺材盖已经腐烂,里面的白骨清晰可见。
我吓得“妈呀”一声,爬出来就跑。回头一看,为了一只蝴蝶,我从西山坡一直追到追到东山坡的坟地里来了。
回到西山坡,玩伴二狗朝我撇了撇嘴儿:“你瞅你,鼻涕拉瞎地,还喜欢上蝴蝶了,这回好了,钻进棺材里了,看你还敢嘚瑟不?”
我只是“嘿嘿”一乐,心想:我不喜欢蝴蝶,可邻家的小梅喜欢,钻进棺材里也值,但这话打死我也不能和二狗说。
金风乍起,燕子南飞,又一年的秋季到了。燕子和野鸭子等候鸟都飞到南方越冬去了,可有些山雀却留在了这无尽的大山里。这也正是我们小孩“滚雀”的好时机。
林区的雀有家雀和山雀之分,家雀小名叫家贼,这种雀整天在居民区转悠,见识广,反应灵敏,非常贼性,大人都奈何不了它们,我们小孩更是干瞪眼;而山雀常年在林子里活动,见识少,好唬弄,它们才是我们小孩捕捉的对象。
我们捕捉山雀的工具是“滚笼”。滚笼滚笼,就是笼子上有滚动的轮子,上面放上谷穗,山雀落在上面就滚入笼子。
为了把滚笼扎得美观、中用,我和哥哥费了不少心思。笼子的骨架要用质地较软的红松小方链接,最难弄得就是中间筋条,要用竹条才牢固,林区虽盛产木头,但缺少竹子,我们只能把“黑手”伸向自家盛杂物的大竹筐。
竹条抽出来,竹筐就散了架,杂物散落一地。母亲气得直嘟囔:“败家玩意,一天天啥都祸祸,那竹筐招惹你们了?”
竹筐不敢动了,我和哥哥又开始打起厨房竹筷子的主意,那时家家生活都不富裕,只有到过年时才买一把新筷子,没偷几双就让父亲发现了:“小兔崽子,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筷子都偷没了,咱用手抓饭吃呀?”说着就给了哥哥一撇子。
我一看大事不好,趁机溜出门外,装模作样地劈柴禾去了。
天刚麻麻亮,我们一帮玩伴拎着各自的滚笼,去林子里滚雀,由于是秋季防火期,不准随便入山。我们走到山根就被护林的老人截住:“小嘎豆子,你们这是见好吃的不撂筷呀,昨天进林子我没搭理你们,今天嘚嗖地又来了,防火期不让进山你们不知道?快,赶快回去吧。”
哥哥上前辩解:“大爷,你咋知道我们昨天来过了。”
老人笑眯眯地:“嗨,这点破事还能瞒过我这个老牌山民?”说着,老人把我们领到路的中间:“你们看,没人过时,这些草棍儿都是整齐摆着的,草棍一乱,就说明有人路过,你们再看看这路面的脚印,大人能穿这么小的鞋吗?”
玩伴们都哑口无言。老人和蔼地:“孩子们,要记住,林区大事,防火第一,等落雪了,防火期过了,那时你们再来滚雀,我管你们饭吃。”
二狗边往回走边用肩膀碰了一下我,小声地:“这老头真邪乎,弄那么几个破草棍在那儿站岗,姜还是老的辣呀。”
转眼之间就到了老秋,林子里的松籽已经成熟,林场开始组织职工到林子里打松塔,质量好的统一送到苗圃当树苗的种子,剩下的上交到供销社。
这时,我们小孩已经没心思去滚雀,我们随着大人进山,捡拾那些边角旮旯,大人没拾走的塔子,用袋子扛回家留着春节用。
我们小孩捡塔子要等大人离开后才能过去,如果树上有人作业,塔子落下来,能把人砸个半死。要知道那红松树各个都有四五层楼那样高,一个半斤重的塔子砸在脑瓜上,就彻底呜呼哀哉了。
真正的寒冬来到了,大雪湮没了整个镇子,湮没了后院的山林,岭南坡北一片洁白。
我知道,父亲又要去山里伐木了,从我记事起父亲每年冬天都要去山场伐木,走时他说是去后院的林子里伐木,很快就会回来。于是我在梦里常梦见父亲戴着狗皮帽子,披着一身雪,从后院的林子里走进家门。
到了放寒假,我和哥哥去后院的林子里去砍枝桠,用雪爬梨拉回家,母亲用枝桠劈成的烧柴向灶膛里填,生怕夜里冻着她的孩子。
我们哥几个就是坐在那烧得烙屁股的大炕上望着墙上的阳历牌儿,等待父亲的归来,父亲回来了,就要到过年了,我们就可以欢蹦乱跳放鞭炮,吃好嚼嗑了。
那时我总是盼望后院的林子快些变小,那样父亲就会早些回来。
三十几年过去了,后院的林子真的变小了,红松林已不复存在,那片早已焊死在我记忆的林子已日渐变稀、变小,小灌木取代了高大的乔木,后来那里被开垦成一片好大好大的农田,再后来我家的后院已被雨水冲成一片片深浅不一的沙坑。
后院的林子远去了,远得离开了我们的视野,站在光秃秃的山顶,跨过东山那片坟地,都能看见遥远的国境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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