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中秋节前,我们家里的人都记得还有一件比过中秋节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八月十一是父亲的生日。就象记得七月半(七月十五)之前的七月十一,是母亲的诞辰一样。
父亲的生日虽然是在母亲之后,但无论母亲是否在世,父亲的生日都要比母亲的生日显得重要。母亲在世时,只要我们提说给她过生日,母亲总是马上推说:“不是还有一个月是你爸的生日么?一起过算了。”
到了父亲生日那天,母亲总是又忙着为父亲过生日准备这准备那,听到我们说她过生日的事,她边手忙脚乱地忙活,边摇头晃脑地说:“今天是你爸的生日,只要他高兴就好。”
母亲去世后,我们在她的诞辰做些事情,父亲淡淡地说:“做那些虚名堂,有啥意思?”
一直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父亲,性格急躁而且暴戾,仿佛对亲情看得淡薄。特别是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似乎已经看破一切,除了对自己的身体在意之外,其余一概漠不关心。
我们兄弟众多,父亲一辈子种地为生,再加上家底弱薄,家庭积贫积弱,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饱受人歧视,父亲较平常人有异,就不难理解。
我们家每年的中秋节,于是提前,在八月十一这天,借着给父亲过生日就一起过了。
中秋本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我们也想和父亲聚聚,但父亲却说:“只要你们给钱,聚不聚又怎样?”
在父亲的心里,只要有钱,啥子事情都可以解决。人生的所有乐趣,就是吃饱喝足。
我们从农村走出来,赤手空拳一无所有,要想在外面的世界站稳脚跟,的确不易。为人处事上的欠缺,心智胸怀的狭隘,让我们吃尽苦头。再苦再累,也是为了活下去。活着于我们的意义,开始是生存下去,后来是为了活得更好。但我们活着的意义,于父亲却是让他扬眉吐气,让他活得更好。
一个家庭的发展,既要有敢于拼搏的精神,更要有团结一致的凝聚力。而血浓于水的不离不弃,是齐心协力的最好保证。
父亲已是八十高龄,母亲去世十多年来,父亲一直游走于我们兄弟之间。在数个城市生活过的父亲,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农村老家,最终在离家乡不远的城市生活。父亲拒绝我们给他请保姆,一个人住在一栋房子里,自由自在。
对我们的生活基本不过问的父亲,除了催缴税赋一样理直气壮要我们按时给他拿钱之外,就是去药店买药。父亲一直在这两件事之间忙碌着。
年老的父亲在年轻时吃尽了苦头,身体被透支,形销骨立瘦骨嶙峋,肠胃病有些严重。后来又有了疝气,再加上时时头昏脑胀,父亲晚年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调理自己的身体。日积月累的结果,父亲的身体几无大碍,精神、气色甚至包括力气,都基本超过比他年轻得多的我们兄弟。
但父亲不愿意去大医院,说是“大医院花钱多”。父亲无论走到哪里,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药店,诊所。这有些像顽皮的小孩,无论去到再陌生的地方,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游戏厅。父亲把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药店诊所,以致这些药店诊所的老板对父亲的态度,比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好几倍。
“花钱少”的诊所并不一定能药到病除,反而是用去了比大医院多数倍的钱款,但还是收效甚微甚至毫无作用。父亲在这些诊所药店收获的是用钱换取的嘘寒问暖,而我们,慢慢习惯了用钱去“安慰”父亲。
其实,年轻时的父亲还是爱我们的。虽然因为我们的贪玩或者生活的苦难,父亲经常打骂我们,但打骂之后,父亲还是逼迫我们吃饭、学习;在我们刚好从学校走出来的时候,父亲马上逼迫我们背起行囊走向远方,说“你娃出去,饿死之前还有机会吃一顿饱饭,呆在家里饿死了还没有钱埋”之类的话。
如此种种。
也许,最触动父亲的是幺叔的死。
才四十六岁的幺叔,前半生困苦潦倒,后半生靠走村串户收破烂积聚了一笔在当时来说巨大的财富。但一生未曾婚娶的幺叔,义无反顾地把用血汗换来的辛苦钱全部用来给我们兄弟修房造屋。这位在正式场合几乎连一句顺溜话也说不了,身材矮小相貌不堪的老实农民,对所有阻拦他把养老钱用在侄儿们身上的乡亲,只有一句话说:“我没结婚成家是我没本事,我的侄儿们都比我强,他们不能不结婚做没本事的人。”
我们住在用幺叔的钱修起来的房子里,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但幺叔在二十四年前,最终因为无钱治病,正值壮年就去世了。
父亲心里的悲哀可能大过内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兄弟贫病而亡,死亡的恐惧也许在那时就埋在心底。
幺叔去世十一年,我们兄弟的情况逐渐好起来,辛劳一生的父母开始过起好日子。但不幸得很,母亲在刚过花甲之年就离我们而去,父亲看着自己的亲人再一次离开这个世界,看待生死的态度肯定会有更大转变。
母亲去世后不到十天,父亲就毅然决然离开家乡,抛弃农民的身份,来城市里和我们一起生活。
挖了一辈子田土的父亲,对新生活的接受程度异乎寻常的快。父亲不但习惯了往返我们兄弟居住的城市,还学会了在城市里的生活方式。除了吃饭讲究营养之外,父亲还开始注重保健。
父亲识字有文化,但看报不读书。报纸上所有的广告父亲都要看一遍,然后根据每一种医药广告上的症状来对比自己的身体,再去买药。推销保健品的商家也瞄准了父亲这类人群,不用三番五次游说,只要适时给父亲投递广告,父亲便会心甘情愿“自投罗网”。
看着父亲堆在屋里的药品,我们劝说几次之后,父亲就开始悄悄地买,偷偷地藏。
只买而很少吃,或者本来就是无效,父亲花费了很多“医药费”,却得不到相应的效果,而且身体越来越差。父亲便开始抱怨“钱不够用”,“吃药都吃不起”。我们要他去正规的医院检查身体,他老生常谈:“大医院收费太贵,看不起病。去大医院还不如多去几次小诊所,钱少不说,服务态度还好得很。”
我们知道,老年孤独的父亲,其实是希望与人交流,他去小药店小诊所就是太孤单。于是,我们要他来和我们同住。
来过一两次之后,父亲开始觉得不论和哪个儿子住在一起“都不自由”,还是要回去一个人独住。我们担心他一个人生活不方便,但他嫌请保姆碍事,“还不如把请保姆的钱给我”。
父亲在端午、中秋、春节,乃至平日里,都会毫无障碍地开口向我们要钱,拿钱之后又去诊所药店,周而复始。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也没有精神寄托的老人来说,活着就是一种成功。
我们慢慢理解孤独的父亲,其实在这个世界是最无助的人。
父亲在这个世界也许过不了多少个生日,他的自私是他活着的最好保障,他的眼界也决定了他的局限无法改变,我们只有顺从,才是孝敬。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
我们兄弟耳闻目睹了父亲的种种,还是一如既往地给父亲照顾。农民父亲不种土地就没有收入,在城市里要过上体面的生活,需要金钱的支撑。
兄弟几人在对父亲用钱的态度上,虽然意见各有不同,但都体恤父亲的难处,竭力满足父亲的要求。
父亲终于有了一笔数万元的存款,架不住相识的老人的鼓动,自己也有了断无钱的恐慌,便背着我们全部把这笔钱投入融资公司去“钱生钱”。
但只只拿了一个月利息的父亲,得知投资公司人去楼空。我们在数月后得知情况,本来极怕父亲背了思想包袱想不开,准备劝慰,父亲却在我们刚开口提这事事,振振有词地说:“我那几个钱算卵,别人卖房卖车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以后你们少抽点烟少出去应酬一次,稍微多给点就回来了……”
也许父亲说得有道理,也庆幸父亲在对待金钱的态度上有如此豁达的胸怀,我们也只有顺应父亲的这种转变。
但我们不能再重蹈父亲的覆辙,人类在不断进化中更加完善,家族的强大是社会和谐的基础,兄弟团结是家庭和睦的根本。
愿父亲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