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糖一包,果一包
还有饼儿还有糕
小时候要去外婆家时,父亲就会教我唱这首童谣。
外婆家在隔壁县的一个小山村,三面环水,交通极为不便。
去外婆家可以走陆路,也可以走水路。
陆路比较辛苦,要先坐车去县里,再从县里到我阿姨家,歇歇脚吃个午饭,再徒步走过去。
水路比较方便,从我们村子后面的轮船码头上船,一直坐到外婆家附近的码头,再坐渡船到外婆家的村子。
我们村后面有条大运河,码头所在的地方叫“大木桥”。
我母亲出嫁的时候,嫁妆由船运来,大家肩挑手扛,浩浩荡荡地从村后送回家。
其实,从我家到轮船码头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先从村子正中间走到村后,一路要经过医疗站、供销社、加工厂。
从那里出了村,一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一条大运河就气势磅礴地奔走在田野边上。
轮船码头就建在不远处。说是码头,其实不过就是一座小房子用来卖票。
轮船靠岸后,会有一块窄窄的跳板架在河堤上供人上下。
走跳板并不是容易的事,跳板窄到仅容一人通过。底下是悬空的,低头看下去,河水不停地拍打着岸边。时常有人掉下去。
有一次我站在岸边,就眼睁睁看着一个中年男人掉了下去。
他头戴军绿色的帽子,左手拎着一只鸡,右手拎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他走着走着就跌进了水里,鸡也扑愣着翅膀飞走了。
有一次,我大概才一岁多的样子,我母亲描述说,她去排队买票,就把我放在地上。买好票一看,我不见了。
她赶紧去找,走到外面就看到我从买苹果的人堆里挤出来,手里抱着个大苹果。她说我是偷拿的。
我认为很大可能是别人给的,一岁多的小爪子,要偷拿一个大苹果,很有点技术难度,不信可以试一下。
有一年,我母亲在我单位后门碰见一个疯女人,就上前和她打招呼。
回头跟我说,她原来是在轮船码头卖票的。
曾经有过正式工作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疯疯癫癫的样子?
我时常在后门口听见她反反复复絮絮叨叨,说:“他宁愿不要我,要娶个安徽婆子,她会生儿子,我不会生儿子……”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疯女人有个姐姐,就住在我们单位附近。听人家说,她姐姐是个退休老师,一直独身未婚。现在只有她姐姐照顾她。
她姐姐戴着眼镜,花白的齐耳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她挎着菜篮子找过来,牵着疯女人的手把她带走了。
妇女解放运动已经进行了近百年,经常看到有文章劝说女性要独立,要出来工作,要保证经济独立。
女人有工作、经济独立就一定独立了吗?我认为,一定要首先保证人格和精神的独立才算是真的独立。
我大姨和小姨嫁在了同一个地方。
走陆路去外婆家从她们那里走比较近。那是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很久。
路上要经过好几个村子,然后是田野。一路全是泥巴路,天晴的时候好走些,下雨天路被泡烂了,泥泞一片,走一脚就能带起一大坨烂泥。
听我母亲说,那时候下了雪,她们去上学,舍不得把仅有的一双鞋弄湿弄脏,就把鞋脱下来揣在怀里,光着脚跑去学校。
陆路也要走到码头,码头的地方叫百家荡,有个小集市。看到“荡”这个字,可想而知周围的水资源是有多丰富了。
到外婆家的村子还要坐渡船。
上了渡船,摆渡的人用一根长竹竿斜着往河底一撑,渡船就往河对岸去了。
百家荡的供销社有桃酥卖,小小的一卷,用桃红色的纸包着,一共十小片。
其实我更爱吃酥糖,外婆家所在的县盛产酥糖,是当地很有名的特产。酥糖是麦芽糖混着炒熟的面粉和芝麻做的,用白色纸包成巴掌长的长方形。
此外还有油京果,有的地方叫江米条。这个用油炸空了,上面裹着白色的糖霜,又脆又甜,很好吃。
类似这样的小食还有寸金糖、蜜枣、蛤蟆酥……
不过这些很少买,常买了哄小孩就是桃酥和酥糖。
外婆会帮人做衣服,做那种老式的斜襟布衫,都是她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她带着我去百家荡交衣服,然后给我买桃酥。
世上最疼爱我的人是外婆,我从小是在外婆家长大的。
我对外婆家的村子了如指掌。我清楚村里的水渠什么时候放水;水渠边有几丛花叶芦竹;村里的戏台在哪里;谁家门口有一棵枣树;谁家的鸡鸭半夜里被黄鼠狼偷走了……
村子里的路都是青石板铺就的,外婆家边上有一个小树林,还有一片小竹林。竹林边上有个池塘,是村里人洗菜洗衣服的。
常常有鸭子在池塘里戏水,游累了就上岸使劲抖干身上的水,进竹林里面去下蛋。外婆经常能在竹林边上捡到鸭蛋。
下雨了,外婆的房子漏水,她拿着瓶瓶罐罐去接着。雨下得太大,她不能出去,就只能拿盆子放在屋檐下接水来用。
我站在门口看雨,把脚伸出去放在屋檐水下冲洗。
她说,快回来,脚要烂掉的!
外婆家后面是个石砌的院子,院子里种着菜,因为外婆家没有地。我常常溜进去玩。
院子的角落里有棵野生的槲树,叶子摘下来会冒出白色粘稠的汁液,我以为那是雪花膏,用掌心抹匀涂在脸上。
外婆说槲树的汁液可以治疗体癣。
外婆会吹口琴。她有一支口琴,是德国的真善美,民国时期花了三块大洋买的。
她爱如珍宝,用手绢包好,一直随身带着,平时就放在枕边。
夜晚,外面传来风吹过竹林的声音,还伴随着豺狼的嚎叫声。外婆家的村子常有狼来,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就吓唬他们:再闹狼要来把你拖走啦!
她坐在被窝里,在黑暗中吹口琴。我躺在她边上静静地听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我从来没见外婆慌乱过,也没见她发过火,她一直是个从容平静的小老太太,于钱财上也看得极淡。
也许因为她的一生经历过太多太多。
她生于民国五年,经历过军阀割据;在抗日战争的炮火中辗转逃难;解放后土改,被评为地主成分;三年饥荒里艰难养活三个孩子;十年动乱中被抄家批斗……
白居易在《三年除夜》中说:
七十期渐近,万缘心已忘。
不唯少欢乐,兼已无悲伤。
对于外婆来说,生活平静安宁已是人生最大的福分。
这桩桩件件尘封的往事,是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太过遥远的记忆,已经在脑海里渐渐泛黄褪色。
我只能拾取这些记忆的碎片,把它们编织起来,去还原一段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