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烛焕(上)

1

一声啼哭,一个婴孩降世。一声哀嚎,一个母亲逝世。

出生的是个女婴,姓陈,名烛焕。

她的最后一个字有些生僻,但考虑到降生时先生说她极度缺火的缘故,父亲给她取这样的名字也就见怪不怪了。母亲生她时她是屁股先出来的,因此生得格外困难,最后出血过多,死了。一家人为此很是伤心难过,可又无可奈何,生活总要继续,祖母和父亲便在悲痛中,用奶粉将她养大。祖父特意给她取了个小名“佑佑”,一是感谢上天在那凶险时刻保佑她平安降生,二是希望她的母亲能在另一个世界里保佑着她。为了顺利陪伴她长大,父亲辞去了城里文化局中的工作,转而在县里找了个帮人算账的活,这样每天晚上便只需骑个把小时来车便能回到乡里的老房子里,陪伴佑佑长大。而白天的时间,佑佑便由祖父祖母带着。

每当清晨的霞光射进窗台,祖母便从床上爬起,起身更衣。待她走出屋门时,佑佑早已坐在客厅的长木椅上等着她,于是她便随着祖母到市集上买菜。祖母总是问她想吃什么,她总是回答:“鸡蛋,玉米,胡萝卜!”祖母有时笑着答应她,有时故作严肃地对她说:“一天到晚吃这三样,长不高!”她不是威胁她,她当真是这样想的。每当这时,佑佑便撅起嘴,耷拉下眉毛,将眼睛微眯起来,再不跟着她走了。于是她只好向她妥协,买上那么一样,她也就欣喜地重新倒腾起一双小脚,一颠一颠地跟在她身后了。买过菜回家之后,祖母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洗菜,烧饭,切姜剁蒜,伴随着阵阵刀劈在案板上的结实声响,祖父也就打开了屋门。他每天起床,顶要紧的事便是吸上一支烟,为此他每天起床刷牙漱口时总显得格外仓促。这阵急促总是持续到刷牙漱口毕,在口中衔上一支烟,点着,吸上一口,呼出一团白色的气时为止。这时他才仿佛回过神来,对着身边的佑佑开口:“又跟你阿奶上集买菜啦?”他们白天通常只吃一顿饭,并且从时间上看,不知该叫做早饭还是午饭。而每当吃过饭,祖母便又忙起了碗筷的活,而祖父则是趁此在家中各处扫扫,顺便掸掸墙上的灰。见祖父祖母皆在忙碌,佑佑就识趣的一个人到院子里玩耍起来。她爱蹲坐在地上,看着蚂蚁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向前,宛若训练有素的军队。她总是调皮地伸过手去,引诱它们爬到她手上来,再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它们。但有一次正当她如往常一般全神贯注地轻抚着它们时,祖父却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背后,她被祖父忽然传来的咳嗽声吓了一跳,不慎捏死了一只蚂蚁。为此,她整一天都未同祖父再说上一句话。有时她也会在院子的小草坪里发现那么一两只油亮亮的绿色蚂蚱,它们蹦跳嬉戏着,同年幼的孩子们一般,也同她一般。理所当然的,她也同它玩耍着。她蜷起身子,将矮小的身体压缩得更加矮小,将轻柔的呼吸声控制得更加轻柔。随后她缓慢匍匐到地上,模仿着他曾在大投影布上看过的那些游击士兵穿梭在地道里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朝它靠近。待足够靠近时,她又像绷足了劲的野猫看到耗子似的,嗖地一下朝它扑了过去。“扑通”一声响,她摔倒在草坪里,两手空空还可磕到了头,她懊恼地坐在草地上,扣着脑袋瓜上刚刚磕到的地方。祖父听到声响,赶忙从屋里向她跑来,将她抱起。她委屈地撅着嘴,双眼含着泪光,看着已飞远的蚂蚱。蚂蚱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黄澄澄的了,但她认得它,它便是令她摔倒的坏蛋!祖父轻揉着她的头安慰她,她再也控制不住,哭出声来。“陈烛焕!”祖父念着她的名字,责骂她鲁莽,不许她这样,她擦着眼泪应了下来,几天后便忘了个精光。同样的事情又上演了一遍,又过几天,又上演一遍。不过倒也从未有过大碍,祖父也就渐地习惯了,只是无奈笑着说:“好了伤疤忘了疼。”

列日当午时,祖父祖母总要躺回屋里睡上那么一会儿。佑佑有时也跟躺在祖母身边睡着,她不爱跟祖父躺在一块儿,他的呼噜声太吵啦!但随着她日渐长大,中午时分她越来越少的困了。于是,更多时候她便是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撒野,或是在整间屋子里冒险似的探索着。一个人的嬉戏持续到祖父从床上爬起时,他总是先起身的那个,起身之后总要站在院子里吸上一支烟,眼光也渐地不再那么刺眼了,他也就牵起她那柔软的小手,向外头走去。同宗的陈大爷正坐在圆椅上劈着柴火,从北方远嫁而来的李婆婆正坐在门槛上,借着阳光缝制着衣裳。佑佑从他们门前经过时大声向他们问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手头的活,观察他们做这活时与祖父祖母有甚么不同。“咯,咯,咯!”鸡群浩浩荡荡地从她眼前的巷道里穿过,夹杂在队伍中的一只头顶鲜红冠,尾巴乌黑的大公鸡转过头来直勾勾瞪着她,挑衅似地朝她叫唤着。她也朝它叫唤着,冲上去就要打它。“咯!咯!咯!”大公鸡扑棱起翅膀,一跳一跳地追着她啄。她被啄地生疼,怕了,大叫着,抱着头又向祖父跑来。“阿爷!救命!”她大喊着。祖父赶忙跑来将她抱起,又狠狠向那只蛮横的大公鸡踹了俩脚。“咯!咯!咯!”它又警告似的朝她吼了俩声,随后识趣地走开了。祖父抱着她从巷道里穿出,一旁的人家正杀着鸡,准备招待今晚从外地回来的儿子儿媳。“咯!咯!咯!”那只鸡被抓着脖子,叫得格外凄凉。她看得津津有味,就好像他抓着的正是方才啄她的那只坏鸡,解了气。可不一会儿,待那屋中男人将它脖子洗净,取出菜刀朝它脖子那么一抹时,她却觉得一阵钻心的难受,双手下意识地也护着自己的脖子。鲜红的血从它脖子中缓缓流下。“咯!咯!咯!”它绝望无力,悲痛地叫着。祖父察觉到她的异样,赶忙将她转过另一边,抱着她离开,不再让她看,她也紧捂着双耳,不愿再听到那声音。他们走到田边,坐了下来。太阳依然铮铮地挂在天边,将绿油油的稻田提前染上了些金黄色。农人们头顶草帽,浇水,除草,你负责那块,我负责这块,一群人你来我往,井然有序。他们豆大的汗珠沥沥滴下,一颗接着一颗,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农人们身上结实,精瘦的身板,那是繁重的生活刻在他们身上的烙印,也是他们勤苦耐劳的最好明证。“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祖父不免感慨。“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她接过后俩句。“哞~哞~”远方传来几声长而深沉的牛叫声,那是发了情的公牛在向母牛们展示他低沉,豪迈的声响。佑佑自是不知道这点,只是觉得好玩,远远注视着它。走过田地,便看到一条缓缓流淌着的的小河。她顶爱去那里,将双腿浸在河里,踢起阵阵水花,为此常常打湿衣裳。这可不好,顶容易着凉。可每次看到她在河边玩笑得是那样开心,他又不忍去阻拦。他将此事说予儿子听,第二天晚上她爸便从县里带回一身好看的小雨衣来。有时,祖父会把她放到头顶,淌着她过河。河水不深,他卷起裤脚,河水没到他膝盖上一截。这条河是俩个村子的分界线,过了这条河,便到了母亲的家乡了。据说当年父亲迎娶母亲时,母亲便是由父亲背着过河。淌过了河,再沿着有树的地方走上一段,便到了一座山脚下。这是一座小山,不很高大,半山腰那较为平整的一侧有许多坟,下面埋着许多人的尸骨,每逢清明和春节,此处总是香火不断,热闹非凡。她拉着祖父的手爬到山顶上,看着小河从看不到头的一侧流向看不到头的另一侧,又看着已有些远的那片稻田,此时已近傍晚,天边已呈一片橙红的晚霞,将小河,稻田,远方迷迷糊糊的山,那郁郁葱葱的林,都染成一副诗情画意的的景象。在她成年以后的漫长岁月中,这道景象无数次的重印在她的脑海中,勾起她深深的怀念,怀念那逝去的,美好而又天真的岁月,也怀念那已故去的人。

经过了一下午的奔波,她有些累了,腿也酸了。她坐到地上,不免打起哈欠来。“佑佑,该回家吃饭啦。”她坐在地上,不愿起身。“奶奶要着急咯。”“阿爷,我走不动噜。”她委屈地眨巴着那双星星似的眼,依然不愿起身。祖父只好无奈地将背对向她,蹲了下来,她趴了上去。于是,祖父背着她下了山,穿过河,走过被落日照耀的红澄澄的稻田,穿过已有些晚意的巷道,回到了家。听到他们回来的声响,祖母怒气冲冲地放下锅铲,从厨房里冲出,正欲斥责祖父,却听到阵阵呼噜声,她早已在他背上睡着啦。她走过去,轻轻接下佑佑,一边小心翼翼地不断小声怨怪着祖父,随后又一边嘀咕着,一边将佑佑轻放到床上,将被单盖在她的肚子上。

父亲往往在七点左右到家。他总是提着那个黑色皮包,脚步轻快地跨进院子,佑佑总是已在那里等着他。“爸爸!”她激动地喊他。“佑佑!”他也激动地喊她,随后父女二人彼此朝着对方奔去。他总是把她抱起,举过头顶,她乐呵呵地笑着,笑声传到早已乌漆嘛黑的巷道里,传到与他们相隔着俩间屋子的白发老妇那迟钝的耳中,使她想念起那远去的孙儿来。祖母早已置备好饭菜,一家人也就上了桌,其乐融融地吃了起来。祖父总要喝上那么一两杯自己浸泡的酒,这是他三十年来的习惯。依他所说,这对他是非常重要的,这些酒不仅不会给他带来醉意,相反的还令他清醒,同时还有助于他的睡眠。父亲对他的话将信将疑着,特意找了一天下午带上一揽子水果去拜访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不曾想,他所说的竟与祖父自己所说的那些话如出一辙,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祖父知道了此事,在一天饭后数落父亲道:“当初我也正是提着果篮去问了他才知道这些,你糊涂啊,又去送那一大篮子,本来可以留给佑佑的。”晚饭间的对话,是很琐碎无趣,很家庭式的,无非是说说佑佑的事,说说父亲工作的事,或是说说乡里乡外发生的事,但大体上还是说佑佑的事。尽管如此,一家人依然每日每日地听着,笑着,从中品味出那淡淡的,飘散在屋子里的绵绵温情来。吃过晚饭,父亲收拾起碗筷,祖母从杆上取下一家人的衣服,折叠整齐,放回各自的房中,而祖父则是坐在客厅里,滤过茶叶,冲泡开三大杯茶水。其实,佑佑也爱喝茶,但是一家人都担心她喝了晚上睡不着,于是只给她在父亲那杯里抿上几口,也就当作是喝了。接着,父亲会坐在院子里劈上会儿柴,祖父则是去烧待会一家人洗澡时将要用到的热水,祖母难得的有了清闲,坐在佑佑身边,与她说些小孩子话。接着祖母便会给佑佑洗澡。佑佑顶喜欢水,因此自然也喜爱洗澡,她坐在澡盆里,用手捧起水花,端到祖母眼前。祖母只是敷衍的应付着她,其实精力全在给她尽快洗毕这一事上,她担心她着了凉。祖父站在院子草坪上那块秃噜了皮的地方上抽烟,同身边的父亲说:“这么喜水,能不缺火吗?”待洗过澡罢,一家人总是要再坐上一会儿。夏天时,他们就坐在院子里吹着晚风解暑,冬天时,他们就关上屋门坐在屋子里烤些柴火暖暖身子。有时他们也打打纸牌,佑佑便坐在一旁看着。看着看着,她也就会打了,于是也加入了进来,直打到天黑该要睡觉的时候。她有着属于自己的小床,就搁在父亲床边,但她不爱睡在那里。她爱躺在父亲身边睡,她喜欢听父亲的声音,喜欢摸他下巴颏上那密密麻麻的胡渣。每天睡前,父亲会掏出故事书,给他念几个故事。后来,连故事书也不需要了,他早已将情节都记下来了。“爸爸,有没有新的,我都听腻啦!”她嘟着嘴说。过了几天,父亲带回满满一皮包新的故事书来,念予她听。一天晚上,父亲故事念到一半她已没了声,他以为她睡着了,起身熄灭油灯,合上了眼。“我想听妈妈的故事。”黑暗中传来她幽幽的声响。他怔住了,思绪回到逝去的那段时光。那段铭刻在他心底,令他一辈子无法忘怀的美好岁月中。“佑佑,天晚了,先睡觉吧,待天明之后,我再给你讲。”她从父亲的声调中,从他呼吸声的变化中,察觉到了父亲思绪的变化,她知道她说错了话。她曾听祖母说过,不要向父亲过问母亲的事情,她也把这话一直记在心底。可就在刚刚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可这又怎么能怪她呢?那可是她的母亲啊!她不敢再问了,背转过身去,小小的脑袋瓜儿里装着大大的烦恼,她想啊想啊,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觉间睡去了。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听到了父亲轻微的啜泣声,又好像没有。

太阳东升西落,周而复始。三月撒到地下的种,九月喂饱了人们的肚子,男人五月撒到女人肚里的种,来年三月便结出一个大胖小子来。一晃眼,

大胖小子也已踉跄地走入田地,在三月将种撒播到地下了。

陈烛焕背上书包上了学。

她坐在有些拥挤,有些闷热,充满着旧书气味的教室里。与她同坐一条长凳的是一个比她年纪大些的女孩,她扎着俩条整齐的马尾辫,带着近视眼镜,上课时总是走神,斜睨着眼看向窗外。有时她会从兜里摸索出几块糖果,给上她一块。这时她便会趁老师背过身朝向黑板时,飞快地将糖果含进嘴里,咂吧着它的甜蜜滋味。在所有课程中,她最喜欢语文课,而在语文课本上的许多课文中,她最喜欢那篇《小小的船》。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头俩头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她想起她很小的时候祖父常带她去的那条小河。想象自己坐在一艘弯弯的小船上,顺着河水不断漂到下游。爸爸,阿爷和阿奶正坐在船身上,有说有笑地打着牌。她自个站在船头,河水哗啦啦哗啦啦,一阵一阵地拍打在她身上,水面下的鱼儿无论红黄蓝绿,都结起队来,在船前为她引路。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发,她抬起头来不让发丝遮盖到眼上。她看着远方弯弯的月儿,好似在朝她笑着,天上的星星也都一闪闪地,朝她眨巴着眼睛。只是天不是蓝的,是黑的,黑乎乎一片,叫人看不出色彩。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天明之后,它又会是蓝汪汪一片啦!

放学时祖父来接她回家,她便将这课文背予祖父听。她背的流利,标准,充满感情,令祖父很是喜悦,于是路过枯树边那户卖糖果的人家时,祖父罕见得不再担心她蛀牙,给她买了十根五颜六色的糖果来。

临近春节时,老师讲到了那篇名为《蒲公英的种子》的课文。

‘我是蒲公英的种子,有一朵毛茸茸的小花。’

‘微风轻轻一吹,我离开了亲爱的妈妈。’

这天放学,她看着校门口那些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羡慕极了。“佑佑!”祖父见她痴痴地伫立在原地,大声唤她。她应了一声,走过去不大情愿地拉起祖父的手,将心事深埋入心底。

2

这年的大年初一,陈烛焕与父亲起了个大早,准备到县里去。这是他答应她的事,他答应她,若是期末能在班上排进前十,便带她上县里走一遭。其实,就算没进前十,他也会带她去的,他早在她考试之前便已在后座上加装好挡板了。他只是为了激励她,才那样说,不曾想她竟一鼓作气考进了前三名。学期最后一堂课,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大地夸奖了她,她有些欣喜,有些自豪,又有些害羞,有些不好意思。她微低着头,脸颊红彤彤的,好像挂着俩颗苹果。

祖母也早早起了身。她走到外头来,叮嘱父亲要慢慢骑。站在她一旁的陈烛焕已同她差不多高了,她背着军绿色的包,穿着简单的纯白棉服,下罩一条深棕色的长裤,走起路来已有些大人模样了。她握着祖母的手,让她不要担心,随后坐上后座向她道别。父亲使劲地一蹬,俩蹬,随后另一只脚也踏上踏板,左上右下,右上左下,伴随着老旧链条转动发出的吱呀声响,单车缓缓地驶上了路。她又挥着手向祖母道别,大喊着:“我们下午就回来!”

出了村口,他们拐上了县道。县道已铺上新的沥青,看起来崭新平整。路两旁是前几年种下的樟树,不很高大,约莫只有俩人高,隐约间已能闻到些淡淡的香气。不难想象,再过上十年,待它们长得郁郁葱葱时,该有多香啊!路上偶会有车辆经过。那是真的车,四轮的!人只需坐在里面,用脚轻轻踩着踏板,车便飞也似地跑了起来。她留意着那些车里的人,从他们的着装和神态上不难看出,他们或是达官,或是显贵。她看着远方的山,山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杉树。它们头顶着头,肩靠着肩,紧紧挨着。一阵风吹来,它们顺着风的方向轻轻的摆动,发出令人心情舒畅的哗啦声响,那是枝叶相碰的声音。又一阵风吹来,将细微的沙粒吹进她的眼中。她赶忙闭上眼,将头藏进父亲背后。那头乌黑的长发在她的脑后恣意起舞。

俩旁渐有了楼房,有了人家,在前方不远处,已依稀可见有几座高大的楼,就快要到县城了。父亲轻摁手把,将单车缓缓停在了一间狭小的杂货铺旁,嘱咐她看着,走了进去。她扶着车把有些拘谨地站在外头,看着杂货铺里不多的几样货品,觉得它与乡里的那间没什么不同。几个戴着白色海军式样帽,穿着简约得体的女孩从店里走了出来。她们手捧着报纸,有说有笑着,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瓶汽水。其中有那么俩三个戴着方的,或是圆的近视眼镜。她们年轻美丽,举手投足间充满欢快的气息,说着些她还不大能听懂的话,活脱脱一副女大学生的派头,令她神往。父亲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将纯净水递到她眼前,她才回过神来。“汽水喝多了要坏肚子的,我们喝水。”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看向她们,说。

喝过水,他们的肚子都不觉咕咕响了起来,于是再次坐上了车,吱呀吱呀地向县城驶去。他们穿过有着大大招牌的邮局,穿过金顶红墙的庙堂,穿过炉中香火旺盛,人头攒动的宗祠,穿过新翻修过的中学,上面有一排大大红色的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她看着校门口紧闭的大门,总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挂着学生证昂首阔步地跨过那里。驶过学校不远就是闹市街了,这里人潮汹涌,锣鼓喧天。孩子们笑着,奔着,在人缝中穿行,伴随他们而过的总是叽叽喳喳的嘈杂打闹声,还有行人被他们撞到发出的责骂声。装有包子的竹笼蒸出滚滚热气,一旁有人边炸着油条边卖豆浆,再过去三个铺面,还有一家蒸着肠粉的和一家卖着老北京炸酱面的。父亲说店家确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但他没去过北京,所以也不知道他做得算不算地道。她每个都想吃,每个都馋,父亲四处望望,有了主意。他将车停靠在路边,上了锁,向俩个店家分别要了一份肠粉和一份面,随后让她坐到他们俩店之间谁也说不上属于谁的中间那张桌子上,自己又去那边买了几个面包和一根油条。“油条配豆浆,美味又健康。当家的,带上两杯吧,免得口渴。”于是他又捎上了两杯豆浆。父女二人坐下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人群后方传来“镗镗咚咚”的声响,是舞狮的来了。一行人敲锣打鼓地走来,他们中间围着四只舞狮,一只红的,一只黄的,一只红红黄黄的,一只黄黄红红的。人群自发地闪开一旁,给他们让出路来。他们径直走到路中间,伴随着新一轮齐整的敲锣打鼓声舞动起来。舞狮们一会儿头在上面,一会儿屁股在上面,一会儿红的在那只黄的上面,一会儿黄的在那只红的上面,一会儿那只红红黄黄的,又跨到他们俩的上面了。他举起高傲的头颅,高高地向人们致意。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但突然又有些担忧,担心他摔下来,直到看到他那神情自若的模样才安下心来为他欢呼,为他鼓起掌来。诶,那只黄黄红红的呢?人们找寻着那只方才还见到的舞狮。噢!他在那儿呢!原来他正慵懒地躺在地上,朝人们撒娇呢!人们情不自禁笑了,新年伊始的喜悦散布在空气中。接着锣鼓声停息,舞狮们都落了地,脱下服装,一行人靠在一起,向人们鞠躬致谢。人们再一次鼓起掌来,其中有个戴帽子的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朝他们身前的罐子里投下一枚硬币。随后人们有样学样的,皆往罐子里投下硬币,不一会儿,硬币就叠到半罐子高了。陈烛焕飞快地扒下碗中最后几口肠粉,拉起父亲的手也加入了投硬币的队伍中。她将父亲给她的硬币投下那快要满溢而出的罐中,回过头来看到父亲也投下了一枚。待他们骑上车,走远了些之后,她对父亲说:“我们是一起的,给一份钱就好啦。”“没关系,爸爸认为他们跳得很好。”“可爸爸挣钱也不容易。”她的眉毛微微朝鼻根弯着。“他们的生活不见得比爸爸的要轻松。”他平静地说。她环住爸爸的身躯,调转过头去,远远地又看了他们一眼。

丽日当空,明亮的阳光洒落人身上,带来温温的暖意。时间已近中午了。“嗝~”“嗝—”“嗝~”“嗝—”父女二人接二连三的打着饱嗝,显而易见的,他们都吃得太多了。“这车突然就变沉了啊。”父亲俏皮地说,父女二人都笑了起来。父亲提议带她去集市转转,她欣喜地应了下来。在看不见的巷子里,传来一阵激烈短促的鞭炮声。不知谁家的小孩受了惊吓,呜呜哭个不停。沿街的人们都穿着红的,黄的,颜色鲜艳的各式样衣裳,挨家挨户的屋檐下都挂着火红的灯笼,上面贴有黄色的象征着吉祥的字眼。人实在是太多了,单车几乎每蹬上一步就要停下。二人索性都下了车,父亲推着车走在前头。拐过路口时,父亲想起临近恰好有个相熟的人家,将车停到他那去了。卸了车之后,他们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跟着汹涌的人群缓慢地朝集市走着也不觉得累了。

他们顺着拥挤的人群流进了集市里,才察觉到刚才外头的路远算不上拥挤,起码还给你留出了伸展双臂的自由。若是你在这里如此做,那想必立刻会给人当成“流氓”,要是女性,则会打上“不守妇道”的标签。嘈杂地各种声响,鼓声,说话声,吆喝声,从四面八方悉数传来,不绝于耳。在隔陈烛焕不远的地方,好像还有人正表演着胸口碎大石,她被人群挡住视线,望不见,只听到过一会儿那里传来雷鸣般的掌声,以及硬币掉进罐子的清脆响声。卖货的人,买货的人在这一天相处的格外友好,大家不再如往日般对着价钱锱铢必较,而是都想在这大年初一的时节,图上吉利祥和,价钱也就差不多便罢。各家的摊点上大都垫有鲜红的毯,红毯上的大篮子里装着满满的货品,有卖年糕的,大米的糯米的,卖鱼干的,辣的咸的,卖柑橘的,甜的酸的,卖茶叶的,其中普洱,铁观音,大红袍,单枞等各式样叫得上号的茶叶应有尽有。那边有家红得耀眼的,是卖对联的摊子,本就红的毯上铺着更红的春联,其中间或摆着些灯笼炮仗。人们围站在一边看着,猜着其中的上下联。这时不知从哪来了个戴着眼镜,充满着书生气的年轻男子,众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他。他吸了口气,推了推眼镜,透明的镜框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闪亮的,有些金色的光。他一口气遍将那几对颇具争议的上下联分好,众人皆惊叹,摊主也鼓着掌站了起来,直言他分得真是又快又准。原来这里的许多联,正是由摊主自己写得,众人知道此事,起哄着也要年轻男子留下一对来。盛情难却之下,他向摊主要来纸笔,写下方方正正的楷体。

“天下皆春,各方贤士齐聚红毯上。”

众人紧紧盯看,猜着下联。他略一停笔,将头靠在笔上,思索了一阵之后写下。

“人间改岁,各人散去皆是条好汉。”

在热情的赞扬声中,他放下笔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摊主拾起笔头,在一张新纸上写下横批。

“人才济济。”

“好!”人群中有人大喊,随后众人热烈而又持久地为他们鼓掌。他在掌声中向人们道别,随后混进集市里移动的人流中,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陈烛焕全神贯注地看完了整个过程,期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等他写下下联的时刻,她连呼吸都失了规律。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有些甜甜腻腻的,又有些羞羞怯怯的,直到许多年之后,她想起此事时才明白当时自己的心里所产生的是怎样一种感情。他消失在人海之中后,她有些失落恍惚,思绪依然沉浸在方才的片段中。直到父亲重新拉起她的手臂,她才重新又听见四周嘈杂的人声,跟着父亲继续在集市里走了。他们又逛了许多摊位,但至于逛了些什么,她已不大记得了。她只记得父亲给她买了一对精致的蝴蝶夹发夹还有一条好看的星星手链,后来这条手链她带了很久,父亲好像也给祖父祖母买了些什么,但具体的她也忘记了。待他们拿着满满一袋物品走出集市时,太阳已不那么温暖了。父亲给她买了支冰棍,简单的用白糖,糯米粉,水和牛奶做成的冰棍,这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冰棍。她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心满意足地吃着,看着远方的云朵飘啊飘,飘向远方。身旁有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穿着精致好看的裙子正同好友肆意地玩耍嬉戏着,四周的许多景象都是她在乡里未曾见到过的。她暗暗决定长大以后也要同年轻时的父亲一样到外头生活,但她不敢奢望同当年父亲一样能到城里去,只要能在县里她就心满意足了。

“佑佑,该走啦!”于是二人坐上了车,父亲将那一大袋东西卡在车前的篮子里,勉强还算稳当。在已有些泛黄的阳光照耀下,他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尽管由于父亲腿乏的缘故车驶地比来时要慢些,因此花费了更多时间,可她却觉得路程好像要近了些,或许是由于知道了路途的关系吧。人第一次踏上一条陌生的路时,总会觉得很长。天色将晚时,他们跨进屋门,闻到了充满油烟气息的饭菜香味。父亲将那一大袋东西放在院子里,急不可待地洗过手便坐上了饭桌。他饿极了,返程的这段路程早已将他肚子里的食物残渣都消磨殆尽了。她却不觉得饿,毕竟她只是坐着,且又刚吃下冰棍。但她依然快速洗过手,坐到一家人身边。大年初一的晚饭总是要一家人一起吃的。

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今天的事情。她总是想起下午那个做对联的年轻男人,想着想着,她突然觉得下面流出了一股暖流。她不知那是什么,赶忙起身点燃油灯,脱下裤子看。那是一滩血,一滩不那么红的血,怪不得近来那里总有些隐隐的难受,她以为自己定是得了什么重病,或许就快要死了。她很惶恐,很害怕,焦急地跑到父亲的屋前,却又突然有些犹豫,羞怯地不敢敲门,她知道男女人间的那里是不一样的。思虑再三,她觉得此事还是寻祖母说比较合适,于是又焦急地跑到祖母屋前,轻叩着门。当时坐立不安的她所不知道的是,这将是她以后每个月都要经历的事,是几乎每个女人都必须要学会把它习以为常的事。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陈烛焕正式成为了生理上的女人。

3

陈烛焕果然到县里上了中学,每天早上她都与父亲一起出门。为了赶上她上学的时间,父亲起得要比过去早了一些,而放学之后,她也总是步行到父亲做事的的那栋楼下等他。她从踏进校门的第一天便觉得这里很不一样。白墙橙顶的教学楼,教室里大块的黑板,整洁的桌椅,宽敞的操场,上面有围成圈的跑道还有几个网框齐整的篮球架。跑道外头种着些树,还有一处花坛,上面是红黄相间的小黄,一阵秋风吹来,空气中带有淡淡的花香和树头枝叶的清新气味。但让她觉得最不同的,还是人,这里的人们带着时髦的气息。这里的男老师们多梳着油亮亮的大背头,女老师们多穿着直挺挺的牛仔裤,就连那个只剩下光秃秃圆顶的校长都精心擦净了皮鞋。他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说起话来声音宏亮,颇有旧时代乡绅的风范。时髦也在学生之间体现,他们聊得许多,她都从未接触过,并且由于她那乡音明显的口音致使她总是缄口不言,她也就更难融入他们之中了。但这其间最出乎她意料的事,还得数这里男女之间交谈时的那种自然娴熟。她犹记得几个月前她还在乡里上学时,男女之间可是为了说上一句正经话都要琢磨上半天。

这年年末时近春节时,伯祖父死了。伯祖父是六十九岁死的,下葬那天,他离七十大寿不过二十天。他是摔死的。临近春节,他去看了父亲的坟,发现坟边的杂草有些长了,于是拿着带来的大平剪顺势就剪了起来。未曾想他不幸失足栽倒,又一路直滚落到山下,死了。这是陈烛焕第一次面对这么亲近的人死亡。下葬那天,她向学校请了假。那天早上,人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来送他最后一程,特意从县里请来的法师每走上一段路便停下来作法,人们不时揩着手中的泪,说着些他生前的故事缅怀他。队伍走走停停直到下午,棺木终于放进了早已挖好的坑里。法师用深切悲怆的腔调念着词,他的子孙们围跪在一旁,不住地流泪,哭出声来。陈烛焕也跪着,跟着他们哭。她想起她年幼时曾骑在伯祖父身上玩耍,想起他每次到来总给她带来她爱吃的糖果,想起她上中学的前一天晚上,伯祖父还特意塞给她一个红包供她上学支用。她将脸转向无人的一边,呜呜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看到了祖父的身影。他正站在一旁吸烟,看着远方朦胧模糊的山峦。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初三那年,同学们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中考,夜以继日地拼着,教室里的灯火总是直到天很黑了之后才熄灭。为了不耽误她学习,父亲特意在县里租了个一房一厅的小屋,她睡在屋里,他睡在客厅的长椅上,这样便省去了每日来回的路途。学期开始,班里进行了一次座位的调动。她的后座调来了一名男生,他很快搅乱了她的心房。她记得他,去年夏天的一节体育课上,老师组织了一次男女组队的接力比赛,正是他与她分到一组。他孔武有力的手与奔跑起来时矫健敏捷的身影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充斥在她的脑海中,只是随着时间渐远她才慢慢地淡忘了。但现在,他再一次走进了她的视线中,离她是那么相近,她甚至可以听到到他的呼吸声。他叫张诚德,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得这个名字。他的成绩不如她那般好,这是自然,她当时在班上的成绩可是名列前茅的。因此,课间常会有人来问她些不懂的问题,她总是很有耐心,一字一句地向他们讲解。此时的她说起话来不再带有乡音,而是标准方正,同时她所涉猎的事物也广泛得多了。她已大大褪去了从乡里带来的泥土味气息,任谁看了都保管说她是十足的县里人。这都归功于她的父亲。在她初一那年,父亲每周六都会带她去县里各处转转,以增长她的见识,并且在每天出入县城的路上,又总将所见所闻尽皆说予她听。相对的,她也总将学校里的事情也都说予他听。他即是她父亲,也是她最知心的朋友。尽管他们也时有争吵,但毕竟总是她没占理,而且父亲也从未与她计较。他只在她冷静下来之后平静地对她说:“爸不怪你,这是叛逆期的缘故。”因此父女二人的关系大体上也就一直是这么好的。

在一次课间,张诚德唤她的名字,也开始问她些课堂上的问题,并且越问越频了。二人就这样熟络起来,渐渐地话题也就不再局限于课堂上了。他们会聊磁带里的歌,聊唱歌的明星,聊彼此所经历过的趣事,书是他们所聊最多的,这其中又以青春文学为主。有时,他要寻她时也不再唤她,只是轻拍她的肩,她也就知道他在唤他。课堂上,他们开始会传些纸条,纸条上是些简短的话,大体都是些琐碎的事,或是吐槽某一个人。一次体育课上,她来月事难受请了假,没有下去操场。他也借口闹了肚子请假陪她,与她同坐在教室里。那是盛夏的一天,窗外阳光刺眼,闷热难耐。正值青春年华的他们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彼此相距不过半米。他们的头顶垂吊着大叶风扇,那三片扇叶不断旋转着,吹来夹带热气的风,风中含有黏糊糊的汗水味。二人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彼此捣鼓着那点小心思。楼下传来阵阵读书声,楼道里传来一阵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墙上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节律地响起,好似永远不会止歇。张诚德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径直将话引向那点心事上,她愣愣地听着,意识到原来他也同她喜欢着他一般喜欢着自己时,脸颊早已如锅炉般滚烫。他的脸色也不比她要自然上多少。他慌张地向她一股脑吐露出心事,生怕说出的话不像他方才在脑海中构思的那样好。她捂着脸没有回应,这让他坐立不安起来,他更加确信方才自己定是说错了些什么,很是焦躁不安。见她迟迟不说话,他再耐不住,补充一句:“总之,烛焕,我喜欢你,你倒是说句话啊,可把我急死了!”

她松开手,涨红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双眼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他雀跃地从座位上站起,蹲到了她身前,小心翼翼地牵起她温暖,汗湿了的柔软手掌,期盼地问:“你也喜欢我,对吗?”

她点点头,随后将脸别向另一边去了。

这是漫长夏日中依然让人想要沉沉睡去的一个下午,是连乡里老屋旁的大黄狗都懒散地,不请自来地趴在院中阴影处避暑的一个下午。一对年轻的男女彼此紧挨着坐在教室里,品尝着甜腻腻的青春美好。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之前,他们一直拉着彼此的手。

这天晚上父亲同她吃饭时,发现她的心情,胃口都格外得好。“发生什么好事啦?”他问。她早已决定不将那事与父亲说,于是说了另一件几乎并未占据她脑海的事。“前几天的语文测验,今天出了成绩,我考了全班第一。”“怎么现在才跟我说?”父亲喜悦地笑了,假意埋怨她说。“毕竟只是测验。”她说。“胜不骄败不馁,好事,”他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但毕竟是第一,还是要庆祝一下。”

晚饭接下来的时间,父亲将这一天所发生的事,如往常般悉数说予她听。

4

陈烛焕在中考上栽了个大跟头。

为了能让她读上县里的高中,父亲东奔西跑地求了许多人家,又花去了许多钱财,为此欠下了不少的钱。

这几天家里来了许多人,那是乡里的人们为他们家出了一个女高中生而来向他们道喜。祖父,祖母欣喜地迎接着来客,他们打从心底为这一事骄傲着。但正当他们沉浸在喜悦中时,不知是谁小声咕哝了句不识趣的话:“可惜是个女丁,要是个男丁,该多好。”这句话仿佛一颗落水的石子,激起了祖母心中万千的波纹。“是啊,要是个男丁,该多好。”她不免这样想,但并非是为她自个,她担忧的是儿子。她与丈夫都渐上了年纪,彼此相伴着也就度过了余生,待百年之后儿子也能来送别他们。可儿子呢?若是孙女嫁了人,他老去之后便成孤家寡人了。待他百年之后,又是谁人来为他送别?她越想越觉得担忧,于是这天晚上,她将这些话都说予丈夫听。俩人商议再三,决定要劝儿子尽早再娶个人家。

第二天恰好是周日,父亲不用到县里去,祖父祖母便在午饭后喝茶的间歇,与父亲商量起此事。那时陈烛焕早已回了屋,近来她总爱呆在自己的屋里。话大体是由祖父说的,祖父简明扼要地将这个中利害说予父亲,父亲点头听着,并未反驳,只是说:“待佑佑再大些,我会上心此事的。”祖母觉得此事不可再拖,于是在一旁继续劝着。父亲摆摆手,说:“妈你不必再劝,佑佑她妈生前叮嘱我要全心意将孩子带大,若是有疏忽,我百年之后又怎么下去向她交代。”祖母张着嘴还想说什么,被祖父瞪了一眼,作罢。“佑佑好,我们都开心。至于你的事,你心里有谱,也就由你自己去把握了。”祖父说完,起身拿起扫把准备扫扫院子。近来随着来客增多,院子总是每天都要扫扫。“爸,我来。”父亲赶忙起身从祖父手中接过扫把。

自打出成绩以来陈烛焕大变了样,对谁都是冷漠地,恶狠狠地,连祖父祖母也不例外,只有对父亲她不敢如此。她终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后悔而又自责,同时又困囿在告别心上人的痛苦中,总怀念着过往的事。对于父亲四处奔波求人花钱的事,尽管他从未同她说过,她还是从他的同事那里半猜半听的知道了一些。若是当初她能专心学习,这些事便都不会发生。为此她很自责,她本可以不给父亲带来这么多困难的。想到这,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拎不清轻重,沉迷于同张诚德的儿女情长导致耽误了学业。她恨他,但更多的是恨自己。这股恨意远在考试中意识到自己考砸时就已经开始,只是现在更加得深了。她记得考完试后最后一次到学校时,她一整天都没同他说话,只在下午如以往般一同走出校门行将分别时向他道了别。“别了,张诚德。”她说。她不知道的是他这一天同样过得漫长煎熬,从她进教室的那一刻起,他便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变化,明白了她已在心中做了某个决定,某个与他有关,他又无力更改的决定。他这一天都在脑海中不断想着此事,想到筋疲力尽。因此到最后她向他道别时,他竟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别了,陈烛焕。”他说。二人最后一次道了别。每当她想到二人自那以后彻底分了别,总有一股钻心的难受,并且总是情不自禁地又掉进那些与他的美好回忆中去,心里更是难受得无法自拔了。

这天晚饭后她蹲坐在院子里,依然想着他,心情烦躁地洗着碗筷。父亲与祖父正站在院门口吸烟,说着什么。她抬起头来撇了他们一眼,忽然间,她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父亲的背影不再那么雄壮挺拔了,祖父的背影也好像瘦弱弯曲了下来。她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对祖父祖母的不耐烦语气,想起父亲近来总是天色很晚时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她感到深深的愧疚,眼眶顷刻间湿润了。有那么一刻,她很想跑过去抱住父亲向他道谢,又很想跑过去向祖父道歉。可是此刻他俩站在一起,叫她不知从何开始了。她低下头继续洗碗,一边洗一边想着,洗着洗着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赶忙揩去眼角的泪,抬起头来,父亲与祖父仍然背向她说着话。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悄悄溜回了屋里,插上门闩,将头蒙在被窝里哭了起来。

从这天开始,她想起张诚德时不再感到那样惋惜,并且想起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她不再把自己终日关在屋里,而是重新把心思放回了这个家上,力所能及地分担起家里的活。祖父祖母见她终于走出了考试失利的阴霾很是喜悦,他们并不知晓她内心所经历的煎熬,以为一直以来困苦着她的只是这个。父亲同样很喜悦,但他的喜悦显然要多上一层,他喜悦她走出了情感上的困扰。尽管她从未同他说过,但他从她近来的异样中早已猜出她正经历着情感上的困扰,毕竟他也曾有过那般年纪。不断经历新事物,体验其中的喜悦,苦难与挫折,再将得来的教训总结成经验以应对接下去的生活,或许这便是成长的过程。

一晃眼到了九月,陈烛焕上了高中。这天早上父亲送她到高中去时,留意到她几个月来有了不小的变化。她瘦了,脸颊不再像孩子般圆润,鼻子也渐地挺拔起来。她的双眼明亮清澈,看人时炯炯有神,乳房也发育到了将衣服微微撑起,神态举止间有了母亲当年的风范。想当年母亲嫁人时,并不比她现在要大上多少。但是更引他惊讶得还是她内心的变化。她明显得成熟了,说话时不再带有孩子气,也不再说些无理取闹的话来。她开始谨慎措辞去顾虑别人的感受,并试着去理解他人。他欢喜看到她的成长,这意味着她在高中生活里能够更加保护好自己了。

她的高中三年与初中三年相比并无太大的变化。同样整洁的桌椅,大块的黑板,长扇叶的风扇悬挂在头顶吱呀转着,吹干人们额头上的汗珠。第一天到校时,她见到了些熟悉的面孔,那是她初中时的同学,她匆忙地,小心翼翼地扫过一遍,所幸他不在其中。

父亲依然接着俩份活,晚上总是要忙碌到很晚,考虑到陈烛焕一个女孩子回家不安全,他与她商议后又重新在县里租了间一房一厅的小屋。其实她是可以住在学校里的,但她念及父亲每天深夜下班还要骑车回家太过辛苦,索性向父亲提议将这笔钱省出留作父女二人租个小屋用,这样租房子就只需再加上几个钱便够了。每天早上,父亲早早出门买好菜放到家里,而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她回到家里放下书包便寄上围裙捣鼓起简单的饭菜来。她总是先将父亲的那份弄好,放到还有余温的锅里保暖,再将自个的那份吃完,随后又将碗筷全部洗好,擦净桌子。这时她便会看看地上,墙上,柜子上,若是有哪里明显得脏了,她就会拿起布来一鼓作气地也擦拭一遍。之后她会坐上那么一会,通常会顺手抄起一本桌边的杂志翻上那么一翻。有时她会翻到些感兴趣的内容,不知不觉也就看望了神,坐得久了些。合上杂志之后,她便起身去洗漱更衣,顺便也就把脱下的衣服洗了,拧干,晾到衣架杆上。若是下雨天,她便将衣架杆再稍稍往里移些。做完这一切之后,往往时间都不早了。她坐到桌前开始温习功课,顺带把在学校里还没完成的作业写完。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响起,是父亲回来了。这时她赶忙合上书本,打上火将锅里的饭菜温热,随后端放到父亲跟前。父亲向她道谢,提起筷子吃了起来。她总是坐在一旁陪着父亲吃饭,父女二人一整天下来也就在这时才能说上那么几句话。他们依着往昔的习惯,分享着彼此的见闻。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简短而饱含温情的对话总是随着父亲放下筷子而终止,她总是抢着将父亲的碗筷洗净之后再回屋休憩。起初,父亲担心她这样睡得太晚影响了第二天的精神,叫她不用每日等他。可她不愿,并且一再坚持,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高中三年,她始终将中考失利的教训谨记。期间也有不少男生主动向她靠近,甚至其中有些个也曾短暂地引起了她的注意。每当这时,她便在脑海中不断把父亲回想,回想中考后的那个夏天,那个不再那么雄壮挺拔的背影和那个有些瘦弱弯曲的背影站在一起的模样。这时她便深切地感知到肩上所背负的担子,尽管这担子是她自己给的,却依然给予了她莫大的力量,致使她可以暂且抛开自己心中不断奔涌而出的感情,从而一心投入枯燥无味的课本中。因此,高中三年并未给她留下几件记忆深刻的事。

后来她还记得清楚的大概只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她高三那年父亲辞去了晚上的活,每晚都做好饭等她回家,那时欠款也还得差不多了。第二件事是她高三那年的春节前夕,有位戴着方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生向她表达了情意,他递给她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告白信。在那之前她从未注意过他,只知道他坐在前排,不很高大,整日低头看些国外的小说。因此那天她收到他的信时是很惊讶的,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回到家里她拆开信封,从他字里行间感受到的感情是那样细腻,那样深切,她看着看着,不免扑哧地笑了。可笑着笑着,她又感到有些悲哀。她即不想当下谈及感情的事,也显而易见得对他提不起一点兴趣,但是对于他由于喜欢她而产生的那些情感翻涌,她又是可以想象的,毕竟她也曾喜欢过某人。于是她坐下来认真地写了回信,信中严肃地向他讲明了当下学业的重要,同时清楚而又委婉地婉拒了他的心意。写完之后,她又认真将信看过两遍,做了些补充和修改。直到第三遍看过时,她没再觉得有什么不妥,才将信纸折好,放进了书包里,第二天中午放学时又悄悄塞进了他的书本里。第三件事则是她在班上交到了一个要好的,与她同样热爱着学习的朋友。她叫陈媛希,是隔壁村人,生得一双丹凤眼,高鼻子,嘴唇薄而红润,爱扎一个短马尾,爱穿短衣,直眼瞪人时英气十足,连那几个顽皮的男生都从不敢开她的玩笑。她的命并不好,父亲早年下地时遭了矿难,死了,那时她不过刚刚会爬,连爸爸都还不会叫。她是母亲和祖父母拉扯大的,这让她对同样单亲长大的陈烛焕产生了某种亲切感,而陈烛焕对她也是如此,俩个同样单亲长大的孩子也就很快地亲近了起来。她常问她有父亲是怎样的滋味,她也常问她有母亲是怎样的滋味,而回答过后对方往往默不作声,只在脑海中畅想,畅想那个方才对方讲述的,那个她生命中所缺失的角色还在会是怎样。每逢周末时,父亲有时会带她去她那里,母亲有时也会带她去她那里,她们一起学习,一起看书,分享着彼此的许多事情。许多年后,她们依然是知心的朋友。

走出高考考场时,陈烛焕的心情与三年前很不一样。她欣慰,满足,不自觉的微笑长久得挂在嘴边,直到陈媛希向她指出时她才意识到。二人考得都算满意,因此心情也都还不错,陈烛焕提议带她去吃那家老北京炸酱面,以犒劳这三年的“寒窗苦读”。对此,她当然是举双手赞成,于是俩人肩并着肩沿着街道往那里去。这段路父亲带她走过几次,沿街的铺面,商贩,有些坑洼的老泥土路,她都记得些。她循着它们走,一边与记忆中的片段相对照,直走到那栋白色楼下,右拐进巷道,再走上那么一会儿就到那条闹市街了。闹市街里新开了些铺面,卖日用品的,卖衣服的,卖烟酒的,还有个典当行,但除了衣服店之外生意都算不上好。县里近来新开了许多衣服店,并且据她所见生意都很是红火,父亲也说这是顶好的生意,只是无奈现在手头还紧着。她又想起三年前的事,想到父亲的许多困扰正是她所带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见她突然垂丧着头,陈媛希忙关心地问起她来,她叹了口气将心事说予她听。“烛焕,你忘记老师讲的啦?”“老师讲了什么?”她有些茫然地问。“只要考上大学,县里,市里都会发一笔奖学金,据说还不少。”“老师啥时候讲的?”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学期刚开的时候,你都忘记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我觉得以你的成绩肯定没问题。到时你把这笔钱拿给你爸,他就有开店的钱了。”她欣喜地笑了,那方才还拧皱成一团难受的心松了下来,毕竟单就考上大学来说的话,这次她有足够的信心。“你快带我去面馆啊,我走到都饿啦!”她假意埋怨地说。“啊,好,对不起哈。”她一顿一顿地说。“你怎么啦?”她问。她没有回答,只在前头引着她走,走到面馆里坐下,要了俩碗“老北京炸酱面”。“媛希,谢谢你。”她突然轻声对她说。她看着她正经危坐的模样,笑着回应她:“傻话。”。不一会儿,俩大碗热气腾腾的面就端上了桌,二人走了一路早就饿得不行,都大口吃了起来。陈烛焕一边吃着,一边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来,那是她第一次来县里的时候了。那时她也来了这里,也吃了这个面,吃过面之后父亲带她去了集市,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和物。她最记得那个男人,那个戴着眼镜,充满书生气的男人。

5

陈烛焕考上了城里的大学这事,在乡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是村里有载以来第一个女大学生。此事被全村广播了整整三天,其中在广播的第二天下午,村支书还提着果篮亲自前来道贺。第三天县里的人来了,谈话间得知陈烛焕确确实实是考上了城里的大学,他们的脸上仿佛也沾上了光,毕竟这小县城里出女大学生这事,在当时也不算多见。至于村里的其他人,自然可以想见,凡是能与陈烛焕一家多少沾亲带故上的,都赶着前来道喜,甚至连那嫁到城里多年未来往的表姑也带着一家子人来了。而那些原本沾亲带故不上的,同样趁此机会来向他们道喜,也就带上了那么点故。

县里市里的奖学金如期发下,数目不少。她给自己留下一小部分以备大学时用,又将那一小部分划作三份,取出其中俩份分别给了祖父祖母。祖母并未推脱便收下,之后在陈烛焕上城里去之前的这俩个月里餐桌上都丰盛了不少。而祖父只是欣慰地笑着,没有收。“留作读书用吧。”他将头转向另一边,吐出一团白色烟圈后说道。她留意到祖父好像更瘦了,脊背也更弯了,他的发上多了几抹白,动作迟缓了,脚步也不再那么沉稳了。她意识到,祖父老了。“阿爷,我早就留够读书的钱了,你拿去可以买些好烟抽。”刚才有那么一刻她想再次劝他少抽些烟,但又想起她以前劝他时他说得种种,还是打消了念头。用祖父的话说,他抽了五十年烟,死了也就算了,但不能戒,他这一辈子就好这一口玩意,戒了,也就等于死了。“我抽惯了这烟,换其他的都不对口味。你就留着买点水果啥的吃,也可以买些好看的衣裳穿。上了城里不比这里,要是还穿这些衣裳,难免有些土气。”她又试着说起别的再劝了劝,但祖父执意不收,她拗不过他,将这钱合并到那剩下的大部分里给了父亲。父亲用这笔钱在县里开了个衣服店,没再替人算账了。

衣服店在一阵锣鼓鞭炮声中开了张。那天地上铺着红毯,俩旁堆放着一捆一捆红色的花,陈烛焕和祖父祖母特意从乡下赶来帮忙,在这之前祖父祖母已有许多年没来过县里了。店的生意出乎意料得好,一开张就将父亲和几名伙计忙得焦头烂额。陈烛焕和祖父祖母在一旁尽力帮着些力所能及的活,一帮人直忙到晚上才吃上午饭。饭后祖父祖母坐上了回家的车,陈烛焕则是留下来帮忙。伙计们吃过饭后也都回去休息了,父亲觉得还有些事没做完,于是便唤她先回县里的家里休息,自个再去店里一趟。她不愿,同父亲回了店里,与他一同做着。这天深夜,在明亮的月光下,父女二人并着肩走回了家里。

八月底,店里新来了俩个女伙计,一个三十来岁,一个三十五左右,她们都是同乡的人介绍来做工的。这下店里可算是不缺人手了,陈烛焕因此也得以抽身回乡里去陪祖父祖母再待上几天。去城里的前一天晚上,陈烛焕将行李箱摊开在房间里,收拾着东西。屋外传来一阵渐渐走来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止息,有人轻叩着屋门。“阿奶?”她问。“佑佑,是我。”祖母回应。“我没锁,你推开就成。”祖母轻推开门走了进来,递给她一条红玛瑙手链。“这是那天我跟你阿爷在县里看到的,觉得好看,又想起红玛瑙还能旺火,就给你买了,想着你长这么大来也没给你买过什么东西。”祖母一边说着,一边好像有些自责。“阿奶你别这样说,”她拉起祖母的手,“我生下来就没有妈,爸又要去县里做事讨生活,多亏了你和阿爷将我拉扯大,不然我明天怎能到城里上大学?”“这只是我和你阿爷应该做的。你快看看手链,喜不喜欢。”“阿奶,我很喜欢。”她将它戴着左手的手腕上,红光光的,好看极了。“本来,阿奶想给你买个金的,可又担心你戴着金的到城里去不安全。”说话间,祖母一直看着她的手。“不用,祖母,”她摇摇头,“这个红玛瑙手链,我很喜欢,比金的要喜欢。”接下来祖母又叮嘱了她许多关于一个人生活所要注意的事,她耐心地听着,尽管其中许多都是老生常谈的,她早已知道的事。“好啦,不早啦,”祖父不知何时走到门边,语重心长地说:“你让烛焕一个人收拾会儿东西吧,明早还要起床赶车嘞。”祖母被祖父这么一点,也就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她依依不舍地向她道了别,走出门去。“烛焕,你待会弄完了早点睡觉,明早阿爷送你去坐车。”祖父说完,轻轻带上了门。陈烛焕又看了看手链,随后就继续收拾着了。

第二天早上,祖父送她到县城车站里上了去城里的车,随后他又绕道去了衣服店里看看儿子。他留意到店里新来的俩个女伙计中大些的那个,好像与儿子不那么简单。她长得不算出彩,但脸还算方正,也像懂得事理的人,这便非常好了。他从衣服店里出来时天还早着,于是又顺道去买了些祖母爱吃的水果,提着它们回了家。

坐在大巴车靠窗的座位上,陈烛焕看着窗外,畅想着未来。对于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她即憧憬又有担忧。这是她第一次去到城里,在这之前,她只从电视里看过城里的模样。那里道路宽敞,四处是高楼大厦,街的两边是不可胜数的铺面不断往前蔓延着,人道,车道也是规整的分开,井井有条。至于校园里的生活,据她所了解的种种,应该是较为自由轻松的。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毕竟她至今以来的生活都有家人陪在身边,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想着想着,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不经意间睡去了。

她在城里的车站下了车,又上了一旁会途经学校的车。车上的人大都如她这般大,也都提着行囊,他们说话的口音有些不同,或是干脆说着她所不懂的方言。她猜想他们也是大学的新生,其中或许有些还是她的同学。车开了,她将视线移到窗外。高楼大厦,道路宽敞,街边是不断向前蔓延的铺面。一切好像正如她曾在电视里所看到的那般。

她住的宿舍是六人间的,长长的,安有六张组合式高低床,上面是床,下面是桌子以及一些可以放衣服杂物的柜子,其中三张在左,三张在右。中间的过道还算宽敞,若是将角落的那张圆桌展开放在中间,几个人围着吃饭也是刚刚好的。过道走到底便是阳台,阳台上放有晾衣杆,一旁是洗手间,若是在阳台上朝外看去,能看到市中心旁那个标志性的金字塔形博物馆。与她同室的五个室友中有一个与她同属新闻学专业,是她的同班同学,而那另外四人中有俩个读的是外贸,一个是法学,还有一个她也曾问过,但后来又忘了。大学的校园很大,像一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其中男女宿舍分布在校园的这头与另一头,中间是一栋橙色的凹字形教学楼,而在教学楼与两处宿舍之间,则散布着体育馆,操场,球场,绿道,饭堂,图书馆,杂货铺以及一些其他用处的楼。

大学的课确如人们所说,不多也不难,陈烛焕有了许多闲暇的时间,她把这些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里,大把大把地看书。近来她顶喜欢看国外的小说,像是《悲惨世界》,像是《哈姆雷特》,像是她这般大的女子都爱看的《傲慢与偏见》和《茶花女》。国庆时她回了躺家里,给祖父祖母带去了些城里买的好看衣服。祖父祖母见她一切安好,还长了些肉,很是开心。她也去找了陈媛希,看看她接下来的打算。其实她的高考成绩尚可,尽管不足以考上大学,但也只是差了几分而已。若是能重读一年,再考一次,想必很有机会。当初陈烛焕便将这建议说予她,结果她只是摇摇头,做一个勉强的笑:“算啦,这样也好。坦白说,我还有点担心真考上了大学。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更不好受。”“为啥?”她不解地问。“我妈的腰出了问题,是多年劳损导致的,好不了,医生说她再干不了重活了,而单凭我爷爷奶奶肯定无法供我上完大学的。这次既然没考上,索性就这样吧,再说了,就算去复读一年,我也没把握一定能成。”她很平淡地说。陈烛焕见她说着这些颓丧话,心中很是着急,说:“你只管去读,我刚拿到奖学金,还剩下不少。”她摆摆手,叹了口气:“那不成,我不愿拿人家的东西。”“就当我是借你。”“借也不成,欠下了人情。”说完,她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隐隐的不满,意识到自己说得话有些过于生疏,赶忙补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到我妈天天艰难地撑着腰走路,又看到爷爷和奶奶脸上的皱纹逐渐加深,显露出老气,想到若是我还要去读上几年大学令他们辛苦操劳,一下也就没了读书的心思。恐怕自己就算再去复读多一年,也不见得能考得更好了。”她说得很诚恳,那双充满英气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叫她无法再劝她读书了。

因此高考之后的半年里,陈媛希便一直在家里照顾母亲,顺带帮着做家里的活,闲暇时,她还会戴上草帽下地帮祖父做些农活。日子就这样到了国庆,陈烛焕回来了。她到她这里来寻她时,她刚帮母亲换好腰上的药。

陈媛希引着陈烛焕坐到客厅上,泡起了茶。爷爷奶奶此时下地去了,母亲则是躺在屋里的床上歇腰,光光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陈媛希黑了,脸上有些疲态,穿着短衣的她露出俩截结实的胳膊来,叫人看不出学生气了。她盘算着待母亲好些之后,便到城里去寻工。陈烛焕欢喜听到这消息,一是为她做下了这个她以为对她有利的决定,高中毕业的她若是只能被迫在家里务农,该多可惜。二是为她自个,她正在城里上学,若是她也来城里寻工,一有闲暇她们便能相约着四处转转了。陈媛希也问了她些大学上的事,她尽量把它往无聊的,不好的方面去说,随后又草草把话题转回到家里的事了。她怕聊及大学会触到她的伤心事。

她们就这样坐在客厅里喝茶聊着往事,聊着新近看的书,当然大体上是陈烛焕在向她说,毕竟她近来忙于琐碎的事,很久没看书了。这点陈烛焕也早已想到了,此次回来前她特意绕到城里的图书馆去买了几本书。此刻她把这些书从包里掏出,作为礼物送给了她。她喜出望外地接过它们,小心翼翼地拆开其中的一本,简单翻了翻,又把鼻子贴近书纸狠狠吸了一口,满是书香味。此时天将傍晚,太阳快要落下山头,鸟儿叽叽喳喳地从河边飞回山林里,田地中的牛儿也正抓住着最后的机会大口啃着脚下的草,不一会儿主人就要引它回去了。陈媛希的祖父祖母也回到了家,他们热情地招呼陈烛焕留下来吃饭,陈媛希也同样留她,她有些犹豫,担心给他们添麻烦。门口传来几声熟悉的铃响,陈烛焕看向门口,是父亲踩着单车来了。他是从县里特意赶回来看女儿的,祖父说她来了陈媛希这,于是他又踩着单车上这来接她,接她回去吃饭。这下反倒是父女二人邀请陈媛希上他们那吃饭了。起初陈媛希有些疑虑,家里的饭还没做,祖父祖母又刚下地回来尚且疲乏。可此时就连他们都劝着她去,他们让她不用担心,他们自个简单做点什么吃了便是。她走进屋里想问问母亲,母亲已经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又轻轻退了出来。祖父祖母依然劝着她去,他们心疼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希望她能出去走走放松下心情。于是,她思来想去不再推辞,也踩上了单车跟在陈烛焕父女的身后上他们家吃去了。这天晚上陈媛希在他们家住了下来,难得的清闲了一晚,与陈烛焕躺在床上说话直说到天快亮时才合眼。第二天她依然早早地起了床,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着的陈烛焕,离开时轻轻给她带上了屋门。她向陈烛焕的祖母道过别后又骑上车赶回家里去了。

回学校前的最后一天,陈烛焕提上行囊去县里与父亲待了一天,晚上也就在县里的家住了下来。店里的生意依然不错,断断续续总有人来,但由于伙计们都渐地熟了手中的活,父亲也就清闲了些。于是这天下午父亲便带着她在县里四处转悠,如同多年前他常做的那般。她也同祖父一样留意到那件事,就是那个大些的女伙计好像与父亲不那么简单。她对她印象不坏,因此为父亲感到高兴,但不知怎得,她却同时有股隐隐的难受,隐隐的,像是孩童失去心爱之物的那种难受。这天晚上,她久违地梦到了母亲。母亲还是那个模样,那张她唯一保留下来的照片上的模样,她看着她,微微笑着,那是她关于母亲的唯一印象。

第二天早上她坐上了大巴车,下午到了学校。

6

来年元宵过后,陈烛焕提起行囊准备返校。陈媛希也正准备往城里寻工,与她一同上了大巴车。除夕那天,陈媛希那已故父亲的表弟时隔多年又回了一趟村子,还来看望了她的爷爷奶奶。谈话间得知原来他是去了城里谋生,他也得知了陈媛希正想往城里寻工,只是他们都都担心她一个女子远去城里,还没有照应。对于他们的担忧的事,他一口气都应承了下来。他邀请陈媛希住到他家去,恰好还能与他那个正在上中学的女儿作伴。孩子她妈几年前与他离了婚,他又忙于生计,因此孩子总是很孤单。她并不大情愿,她觉得这又是欠人情的事,况且她觉得寄人篱下总不是那么自在的事。但为了安他们的心,她还是答应了下来。因此此去城里寻工,她便是先住他那里去。

陈媛希在市图书馆里寻了份工,离那个金字塔形博物馆并不远,因此在下午没课时,陈烛焕总是漫步去寻她。市图书馆很大,很气派,足有三层,其中每层都极其精妙地按书的不同种类划分成了好几个区域,其中间或散布着几处供人坐下来静心看书的方形,或是圆形空地。一楼大体上是孩子们看的书,因此这也是最吵闹的一层。二楼则大体是些有关教育或是生活常识的书,因此在二楼看书的人,往往是老师,学生或是急需要了解某些知识的年轻妇女。陈烛焕顶喜欢去的是三层,甚至可以说对她来说,只有三楼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图书馆,那里尽是古今中外的伟大文学作品。陈媛希主要负责的也恰好就是三楼书籍的整理工作,因此陈烛焕往往都是从三楼翻出一本想看的书,然后找个空位坐下看书等她。有时碰上图书馆里事情多时,她也会帮着她一起做,久而久之,书店里的人也就都认识了她。

三月份时,陈媛希将休息日留到陈烛焕下午没课的一天,来她的学校里看看。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明媚的阳光洒落大地各个角落,将草坪照耀得金灿灿的。她们漫步在校园的绿道里,两旁是五颜六色的花。一阵风吹来,夹带着淡淡的花香,使人心旷神怡。二人就这样轻快地沿着这条路走着,闲聊着,感受着风,感受着自然的气息。走过一个小坡之后,那颗异常宽大的榕树映入了眼帘。它有着粗壮的根,粗壮得把坐在它一旁椅子上的男女人们衬托得异常渺小。它那粗壮的根上长出了无数枝叶,长出的枝叶上又分散出许多新的枝叶,如此循环往复几百年来,这棵古老的榕树上开出的枝叶已茂盛到不可胜数了。它宛若大自然中存在的一把巨大的,绿油油的伞,罩住了很大一片草坪,使它们即落不下雨来又落不下阳光,永远保持着阴凉干燥,成为了一片静坐的好地方。因此学校也特意在这树下安置了许多张长椅,此刻长椅上便坐着许多人,他们有的自个在一旁看书,有的围成小组讨论着什么,还有的一男一女悄咪咪靠在一起,小声地彼此嘀咕着什么。“真壮观啊!”陈媛希如此感叹道。走过榕树,就到图书馆和实验室了。它们同在一栋楼里,其中下面的俩层是图书馆,上面的俩层是实验室。图书馆大体是白色调的,还算整洁,各类别的书都有一些,此时人不算多。她们安静地在里面走着,有时也会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书简单翻上一翻。若非陈媛希常年待在市图书馆里,她定会觉得这是个顶好的图书馆。之后她们又去了有着多种不同场地的体育馆,一级一级向上紧密排列着座位的阶梯教室,理所当然的,她们也去了校中间的那栋主教学楼,去了陈烛焕常要去上课的那几座教室里,陈媛希端正地坐在她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就好像此时正上着课。天已将晚,二人走了一下午也都有些饿了,于是她们出了教室朝饭堂走去。这段路里她们也没闲着,又顺道去看了满是画具,充满浓厚艺术氛围的画室,以及满是乐器,四处响起动人旋律的音乐室。陈烛焕打了个简单的面汤,陈媛希打了个偏素的饭,她们寻了一个人少些的角落坐下吃了起来。“好像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陈媛希说。陈烛焕想起半年前向她说过的那些关于学校生活的话,笑了,俏皮地说:“今时不同往日。”“其实我知道你当初说那些不是真心,我就猜想或许你是顾虑到我才那样说的吧。”“或许是吧。真是什么都躲不过你的眼。”她看着她那英气的眼,说。她们走出饭堂时,天已整个黑了下来。此时恰逢饭点,正是路上人最多的时候,她们沿着有灯的地方缓缓地走着,走到了操场上。操场上多是些同她们一样饭后来散步的人,她们跟到她们身后,顺着跑道慢慢地走着。陈烛焕注意到在她不远的右前方,有一对男女牵着手并肩走着。她装作没有看见,故意将头瞥向另一边,但在与陈媛希说话的间歇又总是不经意地将余光又瞥向那边。她们在操场上走了几圈过后,陈烛焕送她到校门口,向她道了别,回到了宿舍里。她洗过澡之后躺在床上翻看近来正看的书本,却觉得有些心不在焉,总看不进去。她索性合上书本,光光地躺在床上。这晚她总想起那对牵着手散步的男女,心里有些痒痒的,辗转反侧很久才入了梦乡。

在一次政治课上,陈烛焕结识了一个读法学的男人。他叫张晓锋,北方人,长着方方正正的五官,人也高大,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那天课上坐满了人,他来得晚了些,教室里已没多少座位了,恰好他一眼便看到了她身旁的空位,也就坐到了她身旁。政治课向来是无聊的,困人的,为了解乏,他也就向她说起话来,她认真地听过随后回应他,他又接着说,她又再接着回应。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聊得很是投机,就像是俩位故人。他们聊了许多书,因此也知道了彼此都爱看书,于是下课后他们结伴去了校图书馆里,并且以后也总是相约着一起到校图书馆里看书。张晓锋爱穿色彩鲜明的衣服,是个很有文艺气息的人。他会唱歌,会弹吉他,会下围棋和象棋,画起简单的素描或是油画来也是栩栩如生,还热衷于将许多听闻得来的故事改编成短篇小说,并且写得很是不赖,还曾登载在校刊上过。陈烛焕顶喜欢看他写得那些,她觉得他写得很是生动有趣。二人渐地熟络之后,有时也会一起去饭堂吃饭,或是一起漫步在绿道上。有时他们二人会坐在那棵巨大榕树下的长椅上看书,或是谈论着关于人生的较为深刻的话题。她对他渐有了一种别样的感情,每当晚上她躺在床上时,总不免想起他,并且期待着第二天还能再见到他。

一天陈烛焕去到市图书馆里,把这心事说予陈媛希听。“你怎么想?”陈媛希问她。她红了脸,揉搓着双手,看着地面。“只要遵循着心的选择便好。而且就算是与他交往,也不意味着就要考虑到结婚。在这个年代男女之间交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觉得他怎么样?”她问她。“我觉得他挺好,尽管我还没见过他,但就我听你说的那些事情来说,我觉得他挺好。”“可他要是不喜欢我呢?”陈媛希扑哧一声笑了,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你是被他迷糊涂啦!”陈烛焕又红了脸。随后这对好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其他事,聊到傍晚她才起身回校。但其实从下午开始,陈烛焕的心思就早已不在这里了。

这年夏天,陈烛焕第一次觉得暑假是如此漫长难熬。待到九月份重又开学时,她觉得时间不是过了两个多月,而是过了几个世纪。

返校的第一天,陈烛焕与张晓锋就迫不及待地相约着吃了晚饭,吃过后又一起到操场上散起步来。俩人肩并肩走着,贴近彼此的那只手有些不自然的悬着,不知该落到何处。她看向右前方的那块地方,就是半年前她与陈媛希一起散步时看到一对男女牵起手散步的地方。她的脸红了,呼吸加快,心里很是痒痒的。张晓锋鼓起勇气,牵起了她不安的手。俩颗同样炙热的心在那一刻搭起了一条连通彼此的桥梁,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俩颗心便一直通过这桥梁述说着彼此的爱意。

陈烛焕与张晓锋开始了交往。她在与父亲的电话里,未提及此事。她去市图书馆的次数明显得少了,尽管她还保留着看书的习惯,但更多时候都是与他去校图书馆里心不在焉地看着。有时他会带她去画室里,教她些简单的简笔画。但显然她不甚有画画的天赋,她画出的线条很僵硬,该直的不直,该曲的又总曲得很不自然。她放弃了,只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画,她顶喜欢他画画时认真的模样。有时他会背上吉他,带她到一处空旷草地上坐下,拨起弦来唱歌给她听。听得多了,她也渐地熟悉了歌词和曲调,也跟着哼上几句。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哼起歌来悦耳动听。于是他放慢了节拍,一点儿一点儿地引着她唱。她就这样学会了许多歌。一天深夜,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那棵巨大榕树下。长椅上空无一人,缓缓的秋风从远方吹来,刮起几片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向她立下誓言,吻了她。那天晚上她洗过澡躺在床上,心依然跳得很快,激动地无法入睡。她轻轻爬下了床,坐到了床下的椅子上,拿起笔尖在本子里写下。“十一月十九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他在巨大的榕树下吻我,立誓将来娶我做新娘,问我愿不愿意。我又怎能不愿意?他可是我深爱着的男人啊!只待春节回到家里,我便把这一切事都说予父亲,说予祖父祖母听,他们定会同我一样欢喜着他。”她又轻轻躺回了床上,继续回忆着榕树下的事。笑容一刻也不曾离开她的嘴角,她觉得生活是那样美好而充满期盼。她又悄摸摸下了床,翻开笔记本,在那段话的后面又加上一句。“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合上本子,她又悄摸摸上了床,回忆着与他相识来的一切。这一切对她来说太美好了,美好的像是一场梦。她不免突然间又担心起来,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脸确保这不是梦。确不是梦,笑容重又挂上了她的嘴角。她忘了这天是如何睡去的了,只记得睡着之后做了一个好梦。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来年一月,各个科目的考试都如期进行着。这天陈烛焕考完了本学期最后一个科目出来时,张晓锋正站在教室外不远处等她。她的脸上洋溢着微笑,走起路来脚步轻快,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他们牵起手向篮球场走去,准备去看一会儿要进行的大二级与大一级的篮球比赛。一路上她向他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说到一半却总是先把自己逗得笑个不停,结果讲出来的故事时断时续,他并未听太明白。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她那俏皮可爱的模样带动起来,也笑个不停了。

“烛焕!”突然,她听到有人大声喊她。她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到陈媛希正愁容满面地向她快步走来,有些惊讶。她快步走到她身边,向张晓锋简单打过招呼后,把陈烛焕拉到一旁,凑到她的耳边说:“你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我再跟你说接下来的事。”她看着陈媛希那严肃的,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忽然有一股很不好的预感。她深吸一口气,忐忑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刚才你爸打来电话,说,”“说什么?”

“说今天中午,你阿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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