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店里倒是来了两三个家庭在这聚餐,励之哥早把他们订好的菜端上了桌,只有我趴在电视前等待着综艺节目。
“还没开始播呢,你倒是先换个别的频道看看啊。”
“最近热播的新《射雕英雄传》你看了没,很好看呀!”我换回重播栏目,正巧演到黄蓉用美食诱惑洪七公教她笨哥哥武功。
“这豆腐不是‘二十四桥明月夜’嘛?”身后一个老伯突然出声,我转身看他白发苍苍的,却精气神好得很。
又是一个饮食文化人。
这个全民美食家的年代,为了一口欢喜花个几百甚至上千块吃顿饭,已是寻常事,可是对食物真正充满研究的却着实少之又少。
于是我很兴奋地回他:“是啊!莫非这位老伯也懂这道菜?”
他突然眯起眼来,笑盈盈:“可不是嘛!年轻的时候就好这口菜,再贪杯小酒。”老伯觉得好笑,后问我要了壶酒,在那“biabia”自酌,很是悠闲。
“阿卿在做这道菜的时候,倒是这幅急躁的样子跟我介绍的,但你可没她漂亮。”
阿卿,老伯的初恋,据说长得漂亮,我继续听老伯讲着他们“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故事。
1950年,他只有18岁,日夜游手好闲,是扬州的一霸,却又爱好吹箫,被同辈暗地嘲笑是附庸风雅。
“张天书又在桥边吹箫了,整日没个正行,可怎么娶媳妇呀!”
说这话的也不只一家,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张天书自诩才貌双全,定是哪家出尘脱俗的闺中小姐才能与之匹配,便也更加肆无忌惮地玩耍。
但说的人多了张天书的娘亲可挂不住脸了:“你爹死得早,娘可就是指望你给老张家长脸了,你什么时候能收了住性子,找家正经姑娘娶了,给老张家传宗接代,我这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娘亲鼻子一把泪一把的说着,他也不好多言,郁闷地出去转悠。
“这个冬季冷得很,空气中都是冰的味道。”
这时候跑来个七八岁的男娃,眨巴着眼睛昂起脑袋望他:“东街有个俏厨娘在做好吃的,味道好闻极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于是他就跟着这个孩子一路小跑到一个小巷子里,刚拐进巷口,就闻到出锅的火腿夹杂着一丝咸气,飘荡在清冷的空气中,张天书再也等不及,快速略过小孩,寻着气味,撞到了一个姑娘。
姑娘面容姣好,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若先知,知道他会来一般,抿嘴浅笑,略显狡黠。
“先生可是捋着这火腿的气息来的?”
“额,是的……只是小姐这锅中的火腿为何有一股清淡之气,不似往常那般油腻?”
他所说的这股清淡之气,正是此道菜的玄机所在。
姑娘敏捷地拆去绑在火腿上的红线,闻了闻上面还湿着的油水,一下子搭在了张天书的肩上:“且借你的肩膀一用,我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说着掀开火腿缝隙,一团热气喷涌而出,待气息变薄了些,清楚地看见密密麻麻的小洞里塞满了嫩白的豆腐,它们排列倒也不甚规则,都在自己的洞穴里盈盈打晃,而此刻的张天书惊呆了。
“世间竟有这般精巧的美食!”
自古才子遇佳人,乃传成一段佳话,而这个佳人还是个美厨娘,故事就更是动人了。
原是这个姑娘爱慕上了吹箫的俊朗青年,每逢他在拱桥上对着河船吹箫,便总能联想到古代的名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火腿与豆腐的这种组合,民间早就有秘方流出,只是这般费事的美食,也不是人人得闲就能做得出的。这位“豆腐西施”颇为有心,为了应了心上人吹箫的景,竟也不怕麻烦,做出一道绝佳的饭菜来。
“要不你尝尝?”姑娘递上一副早已准备的碗筷,眸中含情,然后又拿来一副分给带路的孩子,看他们俩吃得不亦乐乎,她俏然一笑:“若是你喜欢吃,我天天做给你吃。”
所谓“天天做给你吃”这句话,不过是“我要嫁你为妻”的别句罢了,因为只有身为人妻,才能与男子朝夕相伴,作对饮食男女,尝尽古往今来人间烟火。
张天书也不是木头,只是这鸿运当头砸在头上,有点儿眩晕得摸不到北,只是一边吃着一边点着头,不敢看她。
于是,她只在那“咯咯”地笑。
小孩子便也跟着笑了。
自此,两人谁也不说什么,只是每晚他坐在桥头吹着箫,她便坐在桥尾听着他;他也不再对着江上的河船吹了,他知道此刻他的河船在桥尾……
欢乐的日子过得太快了,快到他还没有跟她明明白白地说清心意,就要去打仗了。
“我要去朝鲜了,回来给你带两大罐子泡菜!”他依旧不敢看她。
“你什么时候回?”
“打赢了就回!这次我们打米国佬,要是拾到他们那的牛肉罐头当战利品,我也带给你,看看有你豆腐好吃没!”他自然知道是没她的豆腐好吃,但却不知道说什么了,“你快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能去报到。”
“让我再跟着你走一会儿吧……”
于是她跟着他走了一座桥又一座,走了一个巷子又一个巷子,张天书多年后回想起这个画面,觉得又温馨又伤感,他后悔没有说些什么,哪怕就是说上一句让对方定心的话,后来的结局也就不会那般了。
终于,他们俩走到不能再让女人进去的军营门口,才分开。
她在他身后哭得不能自已,他也背着她一边走一边哭,他甚至没有勇气回去抱一抱她安慰一下。
接下来,三年战事,杳无音信。
军中战友都知道张天书有根神奇的红线,每次吃豆腐的时候,他都要在红线上磨两下,说吃下去如同火腿一般,于是引得战士纷纷来借,却又都被拒绝了。
而“豆腐西施”则日日坐在桥头企盼,企盼那个俊朗先生吹着竹箫对着桥尾笑。
就这样盼了五年,战争都结束了两年,也没盼回来他。
老伯讲到这里的时候,有些哽咽,我忙递过来一杯水给他喝,而励之哥的火腿也上桌了。
“这种只让火腿入了豆腐的味儿,却弃而不食的吃法,着实浪费,老伯,你们那个年代可也是这种吃法?”
“自然不是,我们那个年代恨不得把掉在桌子上的肉渣都舔干净,人们珍惜粮食珍惜得紧,我那一副狼狈的吃相,换作现在,是万般上不了台面的。”
励之哥递给我们一人一副碗筷,我捞起一颗就往嘴里塞,烫得快二级重伤:“烫!”
“豆腐吃前要吹吹,它蓄热,我在朝鲜战场上,最喜欢吃的就是豆腐,每次都想像是阿卿给做的。”说着,老伯从怀里掏出一根泛黄的线,斑驳得已不成样子。
“这根红线就是我最坚定的信念!那场仗打了三年,后来我受了伤一直也没法回国,往家里写了信也没回应,等我再回去的时候,才知道我的母亲在我走后的一年多就突发心梗去世了,而那一年多,一直是阿卿在照顾她。这些都是听邻居说的,因为阿卿那时候已经嫁到别的地方了,那时候我想,可能是我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她就放弃了。”
说到此时,老伯落泪,手里撺掇着那根岁月浸染的麻线,久久不能开口。
“我找了她一辈子,前年我儿子帮我找到了她,她一生未嫁,说是家里人骗她我死了,便把她嫁到大西北一个远房表哥家,途中闹了饥荒,大家在找饭的时候,阿卿就逃走了,再回扬州,我也已经走了。”
就这样错过了一辈子?我本想去问,老伯又接着开口:“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又没有儿女照料,我就每天给她打电话,希望去照顾她,却被她拒绝了。我这一生只爱过她这一个人,也最对不起她,我对我儿子说,如果我先走一步,他们也要每天给她打电话问候。可是她却先我一步去了,临终也不让我见她,我知道她的脾性,大抵还在生我的气,她却说只是现在的模样不好看了,想在我心里永远16岁。”
他后半生吃了很多家火腿豆腐,可是都觉得不满意,他却第一次跟外人讲这样的故事,然后泪如雨下:
“我想阿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