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拢着长袖,从屋内走出。
仙儿闻了声,回过头,“拜见仙人。”少年俯下身,一缕发从耳边耷拉下来,微微晃在耳边。
“什么时候去的?”
“寅时,二刻。”
“有说过什么?”
“人间的人,不停地看,不停的忘。仙界的仙,不停地活,不停的忘,不停地舍。”
“舍忘,得失,人占其一已是痛苦万分,仙占了两者,这仙到底是自在,还是折磨?”
少年人不怠慢,将亭中人生前所说如实说出。
仙儿站了挺久,久到日暮,夕阳落下,余留一抹残红。
“他说的挺对。”仙儿抿紧了唇,“你叫什么?”
“主人生前为我取了名,姓白名驹,无字。”少年人唤自己白驹,“取自《庄子·知北游》中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指尖的白莲微微摇曳,撒下星星点点的淡淡荧光。
伸出手掌接了一片枯黄的叶,两指捏着,背过身后,白驹望着天边的残红渐渐成了淡蓝,“仙人不去寻他么?”
“还早。”仙儿垂着眼,盯着白莲出神,半晌才答。
“不早了。”
白驹白驹,一息一夕,虽说未有那么强大,却也在谈话间,过了月余时间。
“我亦忘了,仙人端坐天上,想来还是不习惯这凡间的日夜。”
白驹认认真真的俯身,语气里却未多有恭敬。
“不怪你。”
仙儿将白莲收好,“你可要与我一起?”
“叨扰仙人了。”
“无妨。”
白驹身形消散,化作墨鞘玉柄的长剑,仙儿的指轻轻一勾,那剑便飞来,挂在仙儿的腰侧,衬得仙儿愈发的仙。
轻轻地抚袖,这满地的薄雪,混着落叶,朝周围四散纷飞,仙儿轻轻一踏步,化作游龙,身后的庭院成了雾,散在天地间,无踪无迹。
落座于茶楼,周遭的吵闹扰得耳不清净,从这儿看下去,人们四处游走,宛若草隙间的蚁,从那来,往那去,忙忙碌碌,烟火气十足,这是在天上看不到的。
仙儿看的不是众生,仙儿看的是人间。
人间的一刻变化,便是万千众生的一生。
伙计端上了茶,客官的腰间悬着剑,他不敢怠慢,况且这客官长得俊,就好像大户人家的爷儿,远远瞧见了,便感觉是生得好看极了,比那勾栏女子更显风情,只是要说好看在哪儿,他却又说不上来了。
虽说男人用风情显得怪,但却也如风情二字,让人看了一眼,便深深印在心底。
仙儿用了点微末手段,隐了眉心的焰,隐了那长发,扮作寻常人。
茶楼外正飘着雨,细细的雨丝多了,便如雾如纱,轻轻地罩在这不大的城里,这不大的一方人间上。
突然一声惊雷乍响,茶楼中的人都惊了一下,仙儿不为所动,回过眼,身前便多了一人。
来人非是慈眉善目,眉宇间显得凌厉,看不出来年纪,衣袍上绣着丝丝金线,若凡人开了灵,便能看见,来人的身后,游着龙影,浮动间有着隐隐龙吟。
“春易江龙王,见过上仙。”
“幸会。”
春易江的龙王挥手,招来伙计,点了壶酒,“要热的,不要凉的。”
“上仙此次来,何事?”
仙儿端过茶,用盏撇了沫儿,茶叶顺着盏在水里飘起,“我来此寻人。”
龙王活了很久,见过不少寻人的上仙,只是嗅一缕酒香的功夫,就晓得了。
仙每活一次,便忘一次,前世的种种于此世无几多关联,什么都忘了,就像一颗种子,绽放的花儿,花儿还是花儿,只是不是曾经的那一朵。
所以,仙也没有名字。
雨停了。
一盏冷掉的茶,一壶凉掉的酒,两三茶客,四五行人,六七个铜板,八九只飞燕。
龙王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自不必多留,随着雨化了龙,入了江去。
仙儿拎着伞,做那行人,汇入人流,在那宅门不远处,开了家书馆。
只是动了动手指,还有九月余才会降生,又要过十余年,才会长大,的确来的早了,但这人间的众生也有些味道,胜过山上的清泉凉茶,也不会显得寂寥,算是意外收获。
他才到了人间一会儿, 就愈发觉得以往的那些日子的沉闷无聊,这人间,的确很好很好。
巷口多了家书馆,时常有书生来此,要么买书,要么看书。
书馆的掌柜很大方,把书看完,也不会让人买,不少家境贫寒的书生便借此看书,老板不赶人,若有不懂的,也可以问。
这是书馆开张的第二个年头,苏宅的小姐降生,在此前,苏宅已有两位公子,一家人对着小小姐宠得不行,还未长大,就宠上了天。
苏宅的家主是个好人,时常接济吃不上饭的人,也借钱,不收太多利息,所以借钱的人总能还上,苏宅的小小姐出生时,老家主还给这一条街的人都发了喜钱。
仙儿也得了喜钱,现在也不该叫仙儿了,有人问过书馆掌柜的名字,掌柜从来都不说,来此看书的书生便习惯的叫他书馆掌柜,而不是称呼其他铺子的掌柜什么王掌柜啊张掌柜的。
这也算是独一份儿。
只是书馆掌柜年轻,模样好,却没个家室,因为可以随意看书的缘故,倒是在这周边有着不小的名气,才第一个年头,便来了四五家提亲的,只是书馆掌柜都婉拒了,这便更让寻常人好奇。
此时是夏天,时常会下大的雨。
那些书生们常常冒着雨来这儿用功,书馆的掌柜能让他们随意看书已是恩情,若要开口将书借走,倒有些贪心,那些书生们也是有着傲气的,只是这下着雨,一来一回,身上难免淋湿。
读书人身子弱,要是染了湿气,免不得生病。
书馆掌柜便总是在下雨时,备上姜汤,让书生们得以驱寒。
那些书生们淋着雨走到书馆的檐下,却不进来,将外袍拧干了,将鞋脱下抱在怀里,向书馆掌柜的告扰一声才进去。
这时,书馆掌柜就会告诉他们,在楼上有备姜汤,书生们总会不好意思的谢过,端着姜汤一小口一小口的饮下,等身子发了汗,才小心翼翼地捧起书,仔细研读。
满月酒的那天,书馆掌柜见过苏家的小小姐一面,仙儿的每次转世,男儿身女儿身都有可能,这一点他早就习惯。
苏家的家主念及书馆掌柜是个读书人,便许书馆掌柜靠近些看,沾沾书生气,到了以后好让小小姐知书达理些。苏家小小姐见书馆掌柜走进,便下意识的笑起来。
小小的人儿被抱在怀里,朝他咯咯笑。
书馆掌柜也不由得笑起来,这是他们此世的第一次见面。
夏日很快过去,只是转眼间的安憩便换到了凉凉秋日。
书馆掌柜种了一盆花儿,等花开的时候,苏宅的小小姐便可满周岁。
只是他怕,这花儿要是撑不过去冷的冬天怎么办,他便勾了指,唤来一只鸟儿,嘱咐它要守在小小姐的身边,莫要让她受凉。
那鸟儿是书馆掌柜用法力捏出来的,本体不过是只纸鹤,虽说无多大用处,却能护得一人四季如常。
看着那鸟儿悠悠的飞入苏宅,书馆掌柜便放下心来,撒一点点水在那叶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