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最多情的作家曹雪芹,在红楼中选美,在梦中选美,在美中选美,在女人中选女人,把天下的女人给写绝了,把女性美刻划到了极致,四大名著中,惟独《红楼梦》最温柔,相当于一部“女人传”,另外三部都是极其男性化的。
《红楼梦》是写女人的书,同时又是为女人写的书。正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都是写男人的书,同时又是为男人写的书。所以,与之相比,《红楼梦》的女性读者无疑是最多的。这是男性作家写的“女性文学”。
女读者们不仅对里面卿卿我我的情感内容有兴趣,同时不乏好奇心:想看看男人怎么看女人的,男人怎么爱女人的,男人怎么写女人的。她们看书里的女人,等于是在了解男人,等于是在看男人眼中的自己。看完之后会惊叹:曹雪芹这样的男人,比女人更爱女人,比女人自己更了解自己。《红楼梦》是一面照女人的镜子,同时又是给女人自己照一照的镜子,照镜子的女人将发现:自己原来这么美啊,自己在男人眼中才是最美的。她们这才知道自己是美给谁看的。
写女人的书,为女人写的书, 其实男人也爱读。男人在大街上爱看女人,在读书时,也一样。喜欢读《水浒》《三国》《西游记》的男性读者,也不会反感《红楼梦》的。他们有时甚至比女人更想了解女人。开个玩笑,这么些年来涌现过多少红学家啊,几乎清一色的是男人,他们把《红楼梦》当成铁饭碗来抱,来端着。
无论读书还是研究学问,男人也都喜欢吃女人这碗软饭。男人吃《红楼梦》这样的软饭,有可能晋升成响当当的红学家,这叫软饭硬吃。而酷评《三国》,到目前为止也只出过一个易中天。在扬名立腕的人数上,哪能跟密集如过江之鲫的红学家比啊。红学家本身俨然已成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外的一大家族了。可见,四大名著中,《红楼梦》的读者是最多,最全面的。《红楼梦》为女人争取到了文学史上的男女平等。
曹雪芹不仅爱女人,还懂女人,所以他写女人的书,女人才爱看。而且,男人也爱看。但愿女人看了能更了解自己一些。但愿男人看了更懂女人一些。
给大观园里的美女整一个排行榜,又是很困难的。评委当然由读者组成。可男读者与女读者的标准与看法就不大一样,评委组似应分为男读者与女读者两组。男人看女人,与女人看女人,会得出不同的结果。即使同样对于男读者,红学家与普通读者,给同一位美女打的分数可能相差很远。
譬如有人喜欢跟林黛玉类型的谈恋爱,哪怕过把瘾就死;有人更想娶薛宝钗那种女强人,不仅是贤内助,而且可以对外搞公关,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游刃有余。
一般情况下,林黛玉被公认为《红楼梦》的女一号,偏偏有人想把薛宝钗推荐为大观园的当家花旦。没准有口味重的偏偏会垂涎于麻辣烫的王熙凤呢。书里面的贾瑞(贾天祥)不就是嘛。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第十一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凤月鉴》,写到那个好色的男人如何因王熙凤惹得欲火焚身,反误了卿卿性命。
有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林黛玉,薛宝钗,包括王熙凤。岂止是罗卜青菜各有所爱,即使山珍海味,也各有所爱啊。给《红楼》里的女人选美,每个读者心目中都会列出各自的排行榜。谁夺第一名还真说不定呢。
别说时代变了,能顶半边天的薛宝钗跟林黛玉有一拼,即使时代没变,也有人会觉得妙玉在静美含蓄方面更胜林黛玉一等。林黛玉心眼小,多愁善感,状态也多变,跟林黛玉相处要会猜谜,时常猜度她内心真正的心思。而妙玉的心深似海,彻底没有谜底的。你再怎么猜也猜不到边儿。她想什么别说你猜不到,连她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妙玉是《红楼梦》里最像梦的一个女人,也是最富有朦胧美的一个女人,喜欢雾里看月水中捞月的男人,会对妙玉着迷的。
当然,若问《红楼梦》里哪个女人最让人摸不透?我觉得是袭人。跟袭人相比,连林黛玉都像是“透明”的。
贾宝玉的奶妈是李嬷嬷。长成少年,花袭人成了他的全职保姆,衣食住行,起居安息,袭人把他照顾得很周到。如果问贾府里哪个女人与宝玉空间距离最近,陪伴时间最长,无疑是袭人。她提供的是全天候服务啊,从早起帮打洗脸水,到夜间宝玉临睡前从他脖子上摘下通灵宝玉,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子底下,次日佩戴时便冰不着脖子。无微不至。
袭人比宝玉大不了几岁,自小被贫寒之家卖进贾府,跟着贾母,先侍候史湘云几年,后来这几年又奉命陪护宝玉。她心里自认为从老太太那儿,后来又从王夫人那儿,领了尚方宝剑的,责任重大。客观上她确实也成了宝玉这位小主人的小管家。互相陪伴着成长,感情非同一般,都不把对方当外人看。袭人之于宝玉,一半是保姆乃至贴身丫环的小头儿,另一半像女朋友,宝玉总唤她“好姐姐,好亲姐姐”,亲得不能再亲了。
袭人还真正是宝玉人生中肌肤相亲的第一个女人,他们把第一次都信赖地交给对方了。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依警幻所嘱之言,与可卿有儿女之事。醒来之后,梦遗的痕迹被袭人察觉。后来袭人另取出一件中衣给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也含羞笑问:“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肮东西?”宝玉把梦中的艳遇说给袭人听。“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红楼梦》里,使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不是黛玉,不是宝钗,而是袭人。她成了太虚幻境里可卿在现实中的替身,弥补贾宝玉大梦初醒后的失落。这倒也可以理解,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遇夜叉,海鬼拖拉,吓得汗下如雨,失声喊叫:“可卿救我!”正是袭人带众丫环忙上前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梦里的可卿救不了宝玉,现实中的袭人及时地救宝玉来了。
不管宝玉遇到什么麻烦,袭人随时准备挺身相救。她是宝玉最贴身的侍女,也是最可靠的女人。
袭人应该算《红楼梦》里最敬业、最称职的丫环。她的性格魅力,也体现在一个“忠”字。对贾母,对王夫人,对贾宝玉,都是忠心耿耿。虽是下人,但她心理上已与整个贾府荣辱与共。“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她对贾府很感恩的,对贾母、贾宝玉很有感情的。
她母兄想赎她出去,她哭闹着坚决予以拒绝:“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袭人觉得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她无形中把贾府当成自己的家了,把自己当成贾府的人了。和宝玉提及贾府时下意识地称作“咱们家”。“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颇以自己是贾府里的一分子(哪怕只是一颗小螺丝钉)为自豪。
袭人舍不得离开贾府,还因为这里有个贾宝玉。贾宝玉已成她的精神支柱,成为她活着的意义。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思绵绵静日玉生香》,袭人为督促宝玉上进,以赎身离开相要挟,逼宝玉答应三件事。“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宝玉忙答应:“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了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袭人逐一道来,都得到满意的答复。她笑了:“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也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总坐了,也没甚趣。”
不管是刀搁脖子上,还是八人轿抬走,硬的,软的,她都不吃,她跟定宝玉了。脂砚斋评点:“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语。能作是语,实可爱可靠可服之至,所谓‘花解语也’。”
花袭人真正是宝玉身边的解语花,心心相映,肝胆相照。她把宝玉作为终身依靠,她对于宝玉,也自然是可靠的。所以我说袭人是贾府里最理智周全、最顾全大局、最靠得住的一个丫环。放在今天,有望评为“三八红旗手”或女劳模的。
袭人让宝玉答应哪三件事呢?第一件是不要再说诅咒自己的狠话。因为宝玉急得又说了:“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也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急得袭人忙捂他的嘴:“正为劝你这些,到更说的狠了……这是头一件要改的。”
第二件是劝宝玉不管是否真心喜欢读书,至少该在老爷与别人面前做出爱读书的样子,免得老爷生气,别人闲话。尤其不要嘲笑读书人,不要散布“读书无用论”。这也表明袭人的心态,希望宝玉做个好学生。即使心里不想做,也该装个好学生,让长辈放心。
第三件事还是要宝玉做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改掉自由散漫与招花惹草的癖好:“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