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阵 (一)

四月初八,碾头镇过庙会。
各路做买卖的提前好几天从四面八方往碾头镇上赶。转眼就是五黄六月,庄稼人得添置点儿夏收的家伙儿,赶大忙之前,偷几天闲,吃几碗煎灌肠,看几场大戏。
初八一大早,会首吴兆闲就带领本镇崔聂两姓的上士来老爷庙烧香祈福。上完香磕过头放过火鞭,就正式起会了。
吴兆闲跟两位上士商量请戏班点戏的事情。
戏班已经请好了,还是四十里外楚旺的福豫班,眼下正往这边赶。然而唱几天戏,点什么戏,吴兆闲要征求两位上士的意见。
两位上士说,吴老爷既是会首,全凭吴老爷定夺吧。
吴兆闲说,还是老规矩,戏唱三天,吴崔聂三家按顺序一家点一场。
两位上士都没意见。
福豫班是快中午的时候到的,卸下戏装行头,布好戏台,安置好住处,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
吴兆闲派人请班主来家吃饭,两位上士坐陪,顺便把头场戏点了。
每年的惯例,班主没有客气推辞。
福豫班班主李树青走了半辈子江湖,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三五酒菜过后,推说酒足饭饱,请吴老爷点戏。任凭主家再怎么客气,也绝不动筷子了。
吴兆闲见实在劝不动,时候也差不多了,吩咐下面人取来笔墨红纸,点了第一场戏,<<破洪州>>。
李树青回到戏班,给大家报了戏名,叫大伙儿抓紧准备。今晚是首场戏,要格外认真一些。
李树青既是福豫班的班主,也是班里的师傅。戏班里弟子都知道:师傅的戏品人品都是很讲究的。听师傅吩咐,各自忙活开了。
吴兆闲跟崔聂两姓上士喝了会儿酒。边喝茶边聊了些往年会上发生的趣事,直到半下午的时候才说散了吧,散了吧。话音未落,福豫班老板李树青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说,出事了,出事了。
两位上士看看李树青,又瞅瞅吴兆闲,吴兆闲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多大的事,也请李班主坐下来说话。
李树青落座后不停地擦脸上的汗。吴兆闲对外面喊,给李班主上茶,立刻有一个粗衣净脸利落的老婆子进来给李树青倒好了茶。
吴兆闲说,请李班主喝茶。李树青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放下。
吴兆闲问,出了什么事?李树青说,我那管行头的孩子粗心,从楚旺来的时候慌慌张张忘带了一套。
崔姓上士问,忘带了哪一套?
李树青苦笑着说,穆桂英的。
那可怎么办?吴兆闲说,这出戏唱的可就是穆桂英啊。说完,用食指轻敲桌面,两眼瞅着窗外出神。
要不——李树青试探着说,请吴老爷另点一出?杨家戏里只要没有穆桂英的今晚先唱着,<<七狼八虎闯幽州>>怎么样?算我们福豫班孝敬碾头镇爷们儿的。
吴兆闲收回目光,瞅着李树青说,别的都好商量,什么孝敬不孝敬的——只是,这是头场戏,碾头镇的爷们儿都看我吴兆闲的面子,我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如今戏报也贴出去了,咱不能让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有说处啊。
这可怎么办?李树青敲着脑门子直跺脚。
要不这样吧,吴兆闲说,不能用别的行头凑和一场么?都是宽袍大袖古人的衣裳,样子都差不多。
不行不行,李树青脑袋上青筋毕露,吴老爷你去打听打听,福豫班南北二京没闯过,单这彰德府方圆百八十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咱们什么时候糊弄过看戏的爷?那是咱的衣食父母啊。
吴兆闲说,也是,听说当今袁大总统赋闲彰德的时候,就听过福豫班的戏,还亲笔题了四个字儿:声震豫北。
崔聂二上士朝李树青打个拱手说,佩服,佩服。
李树青还礼道,那是袁大总统抬举,言过其实了。
吴兆闲说,事已至此,我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派人回楚旺跑一趟了。
李树青说,这个我想过,但从碾头到楚旺来回八十里啊,怕已经来不及了。
吴兆闲说,李班主只管写一便笺,我找个走得快的去取,天一黑咱们准时开锣,记住,锣鼓点子多敲一会儿。
李树青走后,吴兆闲问崔聂二位上士:“知道我要找谁去么?”
二位笑道:“除了他还有谁?”
碾头镇聂姓上士叫聂生贵,崔姓上士叫崔银禄。
崔银禄问聂生贵:“聂元木真的跑的很快么?”
聂生贵说:“我也是听说过没见过,不知道有多快。”
吴兆闲说?:“咱们碾头是千年古镇,藏龙卧虎,什么人没有啊?聂元木是你们聂家子弟,你代我去说一声,就说会上的事,现在就动身。”
聂生贵接过吴兆闲递过来的便笺说,那我这就去了。说完,就出了屋。
吴兆闲在后面叮嘱,去街上驴肉铺子切二斤驴肉,包几个火烧,让他带到路上吃,算到公家的帐上。
天擦黑,锣鼓响起来了。老爷庙前的戏台上左右各挂了两个老鳖灯,戏台前面的空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更多的人还在往人堆里挤。
吴兆闲和崔银禄聂生贵还有几个镇上商号的掌柜坐在戏台正前居中的桌子后面就着点心喝茶说戏。
吴兆闲忽然问聂生贵:“元木动身了没有?”
聂生贵说:动身了吧。”
吴兆闲往戏台上一指:“那是已经回来了?”
聂生贵顺着手指的方向往戏台上看,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踩着凳子往老鳖灯里添豆油,脑后的粗长辩子盘在脖子上像条乌蛇油黑发亮,可不就是聂元木?
聂生贵朝戏台上喊,元木,元木。喊出去的声音被震天的锣鼓声淹没。聂生贵从桌子上抓了把花生塞到跪在桌子前面的一个小孩儿手里,指了指台上的聂元木说,把他给我喊过来。
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去了。
聂元木被那个小孩子扯过来,站在聂生贵面前叫:“老爷。”
聂生贵说:“这是没走呢还是回来了?”
聂元木说:“还没走呢。”
聂生贵说:“祖宗,几百口子等着看戏呢。”
聂元木说:“我知道,这不还早么?”
聂生贵刚要发火,被吴兆闲挤了挤眼劝住了。
吴兆闲说,元木啊,别误了事儿就行。
聂元木说,误不了。
吴兆闲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聂元木说,敲完二遍锣——那老鳖灯真能吃,一晚上至少两斤豆油。
第一遍锣鼓敲完,锣鼓手抽了几袋烟,喝了几口茶,吐了几口痰,尿了一泡尿,歇足歇够,第二遍锣鼓开始了。
这时,微风吹拂,月上中天。小孩子们已经睡着,半大孩子也都安宁了,锣鼓点急如密雨,声震数里。
吴兆闲和聂生贵崔银禄站在碾头镇东寨墙上冻得瑟瑟发抖。
三个人站在寨墙垛口旁边,偶而朝镇子里的街道上望一眼。虽不是满月,但此时的月亮正斜挂在东南的天空上,把大地照得白花花的,视野很开阔。远处的锣鼓声随风飘过来又飘过去,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好像被扯成一丝一缕,在澄明的空气里游移。
很久,一记斩钉截铁的锣声宣告第二遍锣鼓结束了。三个人的心同时通通地跳了起来,似乎比刚才的锣鼓声还要大些。三个人抖得也厉害了。
崔银禄说:“不行,我得尿一泡。刚才茶水喝多了。”说完,走到寨墙的外侧垛口处朝寨墙下小解。刚解了一半,吴兆闲轻声说:“他来了。”崔银禄一愣怔,把另一半尿憋回去了。
聂元木穿了一身短衣,黑油辩子垂在脑袋后面。聂元木走得并不急,他走到寨门口儿,大声喊值更的崔瘸子,无人应声,知道崔瘸子也去听戏了。便把寨门推开。
出了寨门,过了月河桥,笔直宽阔的官道从脚下一直往东延展,看不到尽头。路两边大片麦田,麦浪翻滚,麦香阵阵,起风了。
聂元木回头望了望,确定无人,猛吸了口气,撒腿朝前跑去。
躲在寨墙上外侧垛口后面的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吴兆闲指着聂元木的背影惊呼,直了,直了,他的辩子直了。又一阵锣鼓声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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