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有很多条街,我最先记住的那条,叫东马棚街。
街口有一个小区。
小区有一道大铁门,门口有一张大石桌,我小时候常常爬到那口石桌上玩儿。桌旁是一个小院子,内中种满了各种植物和果树。
小区是树德(九中)的教师宿舍。
那里是大姨妈的家。
从记事起,母亲和外婆就对我说:“你大姨妈教语文凶得很。”
这个凶在四川话里,是“厉害”的意思。
90年代的成都像一个巨大的宫殿,里面有我去不完的地方和走不完的路,所有地方都是那么高大和陌生,这其中,唯有东马棚街是我最常去的。
除了普通串门,我每年都会去四川音乐学院考级,母亲会顺道带我去大姨妈家做客,大姨妈也成了少数见证我学笛子过程的人。我大概没少在大姨妈家反复练习那几首考级曲目,或是在她面前做一些模拟考试,假装她是评委,我来吹考级的几首歌,那时年纪小不觉辛苦,只是苦了小区里的那些邻居——我8岁前的笛子,吹得实在不算好听。
除此之外,回忆里的夏天总是快乐的,那时去大姨妈家,她家总有吃不完的水果,月饼和各种好吃的,我总会眼巴巴地看表哥们用电脑或是小霸王游戏机玩马戏团,敲冰块,雷电一类的经典游戏。那时我又小又笨,在两个表哥面前没有什么话语权,即便偶尔轮到我玩也很快就被换下来。记得那时电脑上有一个操作坦克的游戏,叫《无畏战车》,表哥和小表哥玩的很好,轮到我的时候,我不到十秒就开炮把自己的战车给轰炸了,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都会反复复盘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开的坦克。当然,游戏并不是每次都有机会玩,大姨妈虽然不是很介意给我玩游戏,但母亲一向是极为不允许的,于是百无聊赖的我,有时我会趁表哥不在偷偷跑进他房间翻抽屉柜子里的各种军事收藏品和杂志,有时又偷吃冰箱里表哥的巧克力和口香糖,还有一次甚至用钥匙在卧室一个很有年代的衣柜门上划九九乘法表,把漆面破坏的很严重。为此我虽然没少挨批,可也没遭到过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尽管有我这样屡教不改又混世魔王般的表现,大姨妈还是对我这个年龄差距五十多岁的小侄儿展现出了极大的宽容与宠爱。
由于我出生时,大姨妈已经在树德当了三十多年班主任,已然桃李满天下——她的学生遍布大江南北,甚至定居于好些不同国家,且对她感情极为深厚,衣锦还乡必然都会宴请恩师。所以在我还不识字的时候,就常常被她带着一起去各种看起来很高档的餐厅吃饭,看着很多比我母亲年纪还要大的人尊敬地称她“刘老师”。可惜那时我还太小,大部分美食我都无福消受,印象很深的就有诸如“北京烤鸭”和“谭鱼头”一类的餐厅,我都只吃的下一点儿,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饮料,拿着杯子在餐厅里逛来逛去,看里面的各种小姐姐表演乐器,玩腻了就去催大姨妈和我妈早点回家,也不管那些学生是刚从国外回来或是时隔多少年才见上自己的中学班主任一回。那时的我,哪怕对于“师生”这一概念也是模糊的。
直到后来有一天大姨爹从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摘了石榴下来给我们吃,我从没想过树上居然会长出这种东西,那时我感觉,老师和学生,也许就是树和石榴,一棵树也许没什么起眼,但结出的石榴却能长得很香甜,像一颗颗像红宝石。
千禧年的成都像一个歌舞厅,这座城市用越来越多崭新的街道和楼房,和全世界一起庆祝着20世纪的结束。
我顽皮的性子从那时起终于有所好转,用大姨妈的话来说,就是“航儿终于懂事了”。这个懂事似乎是全方位的,我的成绩突然变得异常优秀(这其实要感谢大姨妈和另一位姨妈丹嬢的点拨),我的性格不再浮躁闹腾,连大姨爹和表哥都承认我比之前“乖了许多”,大姨爹会在看电视的时候和我一起吐槽电视节目里的人,表哥也会拿出他的战斗机海报简单和我讲解一番,或是让我玩他电脑上的《百战天虫》。这些在我10岁前都是不可想象的。
那段时间我迷上了看书和画画,每次去大姨妈家玩,必逛西南书城和八宝街的家乐福。这也让我对于东马棚街的记忆变得美好和鲜艳起来。
我曾和母亲一道从西南书城回东马棚街,在小区门口的石桌上贪婪地看着绿皮封面的《哈利波特和火焰杯》;也曾在饭桌上吃到家乐福买回来的各种像樟茶鸭或是烤羊肉串一类的熟食,那是我在自己家里绝对吃不到的美味;甚至连第一次吃肯德基,我因为不会吃鸡腿堡里的酱而拒绝吃汉堡,那个汉堡也被我妈打包回了大姨妈家。
可惜好景不长,成长总是伴随着各种烦恼,上初中以后我的成绩因为各种原因不再那么好,只有语文一直自发地名列前茅,假期去大姨妈家的时候,她会让我读读者上的文章给她听,然后夸我读得特别好,小学毕业甚至读得初二初三读得一样好,再看我的语文卷子,夸我的语文即便和她带过最棒的学生比也不逊色。我感动之余,也无可奈何地接受着她为我找来的各种学霸大学生替我补课,也是从那时起,每次有在市区参加的重要考试,我都会在大姨妈或是三姨妈家复习和借宿,东马棚街不再像儿时一样是我的游乐园,而是染上了本该属于它的浓厚的学习氛围。那些来辅导我的大我很多的哥哥姐姐们都是大姨妈学生的孩子,高考分数一个比一个高,他们都亲切地唤大姨妈作“刘婆婆”,这样一来,我的辈分自然就比他们高出了一头。只是到最后,掌握了几乎所有知识点的我中考依然考得很一般,唯独语文考了147,只扣了3分,这其中也有不少大姨妈的功劳。我一直有种错觉,仿佛她一直夸我语文好,才真的把我的成绩给夸好了,因为,我其实一直没有觉得自己读书很厉害。
后来有一天,大姨妈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姐姐,我们一起吃饭,饭后大姨妈偷偷问我觉得那个姐姐怎么样,我说她很漂亮人也很好,大姨妈看起来很高兴地笑了出来。
后来表哥和那个姐姐结婚了。
21世纪10年代的成都脚步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曾经的街道,曾经的公园广场,都纷纷变了模样。
08年北京奥运会的那个暑假,我和二侄女一起在大姨妈家补课,厨艺过人的五姨妈给我们做饭。傍晚我会去东马棚街门口的亭子里买一份杂志,然后回到表哥房间一页一页地仔细看完。儿时表哥的房间那些神秘的电脑游戏,光碟和子弹壳,枪械和兵器海报,以及挂在床边的鼓楼头项链,此刻变得不再那么吸引我了,有时候,我会坐在表哥的床上看着卧室窗外的那栋不知何时修起来的高楼发呆,在夜晚它会闪烁漂亮的霓虹灯,这让我想不起来过去这里的样子。那个夏天,我上课,写作业,一个人去散步,和侄女还有姨妈看电视,姨妈还找了她一个很厉害的学生闵老师替我讲数学的高考真题。
那个暑假过后,时间飞一般地来到第二年春天,高考在即,我像小时候一样在大姨妈家练笛子,为参加考电子科大的乐器特长生考核做准备,我照例在大姨妈面前吹完了整首曲子,大姨妈夸我和电视里吹得一样好,而那也成了我高考前对于东马棚街最后的记忆。
21世纪的20年代我离开了成都去往了各种地方,这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故乡。
大学毕业前的暑假,我因为准备考研再次借住在了大姨妈家。东马棚街似乎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只是街道,小区,房间都变得那么小。几年不见,大姨妈老了,脸上依然带着笑。家里多了一位可爱的小侄女,大姨妈高兴地帮我们拍了好多照,还用手机翻出老照片给我看。我画了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给她,她很高兴,但说我画得不是太像。晚上偶尔会有亲戚和学生过来找她聊天,我偶尔也会在房间,听他们讲很多过去的事,外婆的事,外公的事,还有外婆妈妈的事,他们住过的地方,院子里是什么样。我常常听得出神,幻想那些房子和院子是什么模样。那个夏天,同样的上课,坐公交,写作业,一个人去散步,和小侄女玩儿,和姨妈看电视,听张靓颖的I Love This City和苏打绿的他夏了夏天,那也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个暑假。
隔年寒假的时候,大姨妈回老家陪外婆过了年,那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一起于除夕夜在老家吃年夜饭。
又一年夏天,那是我研究生毕业回国工作的第一年,再次回了东马棚街,大姨妈的身体还算硬朗,但是不再像我上次来时那样神采奕奕,岁月的痕迹越发明显,她本就不好的腿脚让她起身行动都多有不便。好在小侄女很乖,有时候会在我那里学画画,学校老师都很喜欢她,表哥的事业也发展得很好,谈起这些,大姨妈似乎又回到了我高中时的模样。
直到近几年,母亲常去看她的大姐。人老了很需要人陪伴,被外婆带大的我对于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但我还是几乎没有再去过东马棚街,有的仅是一次回成都上班后片刻的小坐,买了些水果去看他。只记得那天大姨妈家收拾的很干净,很多东西都换成了新的,我儿时刻坏的柜子倒是还在,她坐在椅子上揉着腿,已然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离开时,我看了一眼已经同样变得崭新的东马棚街,努力不让回忆涌上心头,最后一次对那条街的印象,是空旷的街道,翻新过后却更显陈旧的小区,树德熟悉的上课铃声以及街头停满的共享单车。
今年过年前,我和表哥表姐,侄儿侄女,三姨妈还有大姨妈一起团年,我们一起把她的轮椅抬上饭店的台阶,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外婆。席间大姨妈看我的眼神有些恍惚,大概是因为我太久没去看她,她有些记不清这个面前的中年人是谁了,想到这里我有些愧疚。
几个月后,到了暑假,成都还是一如往常的炎热,记忆中的夏天冒着炎热出门的那些回忆,仿佛是一场梦。上个月听母亲说起大姨妈的近况,已经不容乐观,母亲照顾她的那几日她也若有所感,对母亲说着“妹儿,以后再见就难了”之类的话。听到这里,我一边劝着母亲不要难过,一边不由得也有些恍惚,我自己能做到不难过么。
成都有很多家医院,我最先记住的那家,叫三医院。那里离东马棚街很近,非常近,我两岁时曾经连续十天高烧不退,就是在那里被一位老医生治好的,以至于我之后每次从那里经过,都会放慢脚步,望望里面的样子。如果三十多年前,我没有被及时送来这里,是不是就不能长到今天这么大,认识这么多的人呢?
今天早晨第一眼看到手机屏幕,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三医院里,大姨妈走了。
我走进房间,匆匆写下这段文字,我也不知道我写了些什么,只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以一个晚辈的视角,追忆那些片刻间闪现的最为清晰的片段。
只是,这些片段未免也太多了。
外婆离开后,母亲这一辈的长辈就成了我记忆当中占据最多的人。我不想面对他们衰老和离开。然后,我就这样一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一边也自顾自地老去了。和五年前,十年前,并无分别。
下午要出发和表哥一起去殡仪馆,我照母亲说的买了一束花,拿在手上,成都四十度的室外高温打在我的身上仿若无感。车窗外的楼房树木默默地飞速倒退,我想作为侄儿,我真的不算乖,没少惹大姨妈生气,儿时我会觉得她作为外婆的大女儿,不像外婆那样直爽,倒像母亲一样啰嗦不干脆,但她却是这世间除了母亲和外婆以外少有几个真心欣赏我的人,无论是学习还是笛子,她都给了我我童年时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正面评价,也许这也是她作为长辈和老师给我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
我知道作为一个班主任,她一生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学生,会有很多很多人去悼念她。她不会孤单。
我也知道我的记忆里永远会有那样一道小门,门里大姨妈坐在小石桌前对我说:
“乖航儿,外面蚊子多哦,快进屋,来吃刚摘的石榴。”
写于2025年8月3日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