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家庭是我生命的魂,我称之为家魂。家魂汲取了山水之灵气,流动着家的记忆,轮回在人生的季节里。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是父母辞别时的叮嘱。作为常年奔波在外的游子,念家乡想亲人自在情理之中。九十年代初的除夕深夜,冬天阴沉着脸,黑压压的苍穹罩着绵延起伏的皑皑雪山,鬼哭狼嚎的野风肆虐着小山村,摇撼着虬劲的柿子树。晚饭前,家家户户年三十迎灶神燃放的鞭炮的硝烟散发着浓浓年味。十一点多了,嬉戏的孩童已经消停,谝嘴的婆姨们业已休辩,打平伙划拳狂吹的小伙们酒罢席散,四野初宁。心且近、路亦近,我扛着一个不轻不重的包袱,顺着冰溜溜的溪沟边渠小道咯吱咯吱径直回家。路溅冰花、心也澎湃,走进了家的世界,父母的一言一语如魂附体,吞噬神经。
父母崇道信佛,却不迷信,常说佛带不来金银财宝,道送不来油盐酱醋,烧香拜佛只是一种修行,是对先人的敬祭,是对自然的敬畏,祈许一家人吉祥平安,做好当世一切事,来世超度今世。记得小时候,父母拜佛上香我们看热闹,他们神情虔诚,三叩九拜,嘴里念叨着含糊不清的祷词,在旁的我们听不懂道不明,有时还偷着笑。他们既不责怪也不训斥,只是淡淡地说:对佛要忠、对先人要敬,做人要诚、做事要实,不打诳言妄语,不说违心话,不做亏心事。在家不闹腾讲和气,舍得是福,多听话,交朋友,关键时候朋友是救苦救难的佛。父亲多不说话,有意把火塘的火用火剪捣弄,默默地说,你看人如柴、心如火,人心要实、火心要空,人心实人气旺,火心实易黑灶。湿柴争火火定灭,干柴争火火势旺。人与人相处,相安无事难做到,与人理论要有理有据有节,不能刚愎自用、骄傲自大,人狂祸出来,狗狂老豹逮。本本份份做人踏实,老老实实做事安逸。
多么浅显朴实的道理,我们难以做到,他们却默默践行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父母出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四年前相继去世。记得他们有事无事常对我们说,他们这一辈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命,解放前,穷汉是富汉的雇工,社会一盘散沙,没有想法更没有办法;解放后,共产党带领群众理思路想法子,宣传组织群众实搭实地干,苦中有乐。童年时期上不了学也没学校可上,长大成人后便与群山深沟打交道,摸爬滚打,与天斗头顶烈日、日夜兼程,与地斗脸朝黄土、点汗成金,与人斗不偷不抢、不卑不亢,吃苦不耍滑、交人不耍奸、吃亏常得福,小事少计较、大事多掂量,忍让能避祸、济困积阴德,执着而自信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这辈子他们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出了没有文化的力,供我们兄弟姐妹上学,是在还他们自己的夙愿。我们在小桌子上写字做作业,耳边总有他们憨憨的笑声:好好儿念书,长大有出息。
吃水不忘挖井人,走路不忘引路人,我们永远不能忘记毛主席、共产党恩情,没有共产党我们就过不上今天的好日子。一九四九年敲锣打鼓迎解放,人民争把主人当,众人拾柴火焰高,欢欣鼓舞搞土改,贫苦大众一家亲,人民公社大跃进,清汤寡水一锅饭,白龙江边饿着肚子战天斗地背土石改河道建沙坝;文化革命轰轰烈烈你争我赶,不分青红皂白大批斗,前心贴后心、眼睛冒金花,前面干活后面追查,早起晚归、披星戴月,唱着战歌、甩开臂膀、你追我赶修梯田挖水渠;八十年代包产到户科学种田下地精耕细作种庄稼务蔬菜、上山砍树烧荒种洋芋挖药材,远出修路跑运输,炸石箍窑烧石灰,主业副业不偏废,挣钱修房供孩子,节令有饭吃、过年装社火,日子过得紧巴巴、汗涔涔、愁兮兮;九十年代封山禁伐天保还绿、退耕还林、退牧还草,上山挖坑栽树培土浇水,小树渐渐长高,小草茂密花香,挡风锁土固沙,漫山遍野翠绿了,小鸟也唱起歌来了。生存的环境一年比一年好了,乡亲们饭肚子平静了、钱袋子鼓起了,生活暖洋洋、乐呵呵、美滋滋,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邻里相济、与人和善、润德容过、朝夕相处,嫌懒惰、爱勤快,不嫌穷、不比富,是他们一生在做的事。六七十年代,生产队按劳分配计工分,姑姑家人口多劳力少,年底结算分钱少口粮少,是我们大队最困难的一家。树大分杈,口多分家,爷爷在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大灾荒时管大灶救了不少人的命,是公认的大善人,过后看管大队菜园子,二爸小我父亲一轮,东山教学有工资,二娘常年有病在身,还要抚养四个孩子,日子总比农民家庭强,爷爷便由二叔赡养。这种分工赡养的方式,有点棒打鸳鸯的悲哀,大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安无事,其乐融融。母亲好似奶娘,不仅要喂饱两个双胞胎妹妹,还要提供二爸家的一个妹妹的奶源,娘的身体严重透支,拖住病恹恹的身子在田间劳作,直到生命的终止。家虽分了,家还像一个家,饭还是一起混着吃,谁家的熟了先吃谁家的。奶奶为生产队放牛,平常回家早,自然先开锅。年关近了,我家遭到过年没有白面吃的困境。母亲的坚强而注重面子,身上总有一种无声的力。她怕碰见别人笑话,一路哭泣一路小跑绕四队磨渠捷路求助娘家接济,从舅舅家拿回来一升雪白雪白的白面,加夜和奶奶赶做蒸馍。初一几天,拿着馍馍和伙伴们比着换着吃,都说我们家的馍馍有白有酥很香甜,分享年的喜悦。奶奶含泪说,那馍馍里有你娘的泪才香甜。我们一时茫然说不出话来,被白花花的馒头噎住了似的。
我们家有父母和奶奶三个劳动力,比起姑姑家相对好一点,当然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吃了上顿愁下顿;我们兄弟姐妹的衣鞋,大的穿罢小的穿,小的穿罢换着穿,缝缝补补好多年。吃饭时,母亲先机械地抬头要望一望住在对面中龙山脊半山上的姑姑家是否生火做饭了,如果天窗没有冒烟,就高声喊着孩子的名字:“别饿着了,过来吃饭”。好像吹响吃饭的号角,声音传遍了大半个庄子。听惯了喊声的表兄弟们一溜烟就到了家。母亲自言自语:老天爷,这日子啥时候到头,饿不死就好。然后走进厨房,向锅里多添几碗水、多下几颗洋芋、多放几片菜叶、多扳几勺面,一顿香甜可口的拌汤照天饭,青山绿树倒映饭碗里,勾勒出一幅真真切切的山水画。一会儿功夫,大家就把饭倒进了肚子,只有母亲用铲子刮着锅边吱吱响,眼含一汪泪水,然后洗锅喂猪。就这样节衣缩食养活了我们兄妹四个和姑姑家的兄弟仨。如今都已成家,我们仍像亲兄妹一样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遇事帮帮忙,无事说说话,逢年过节一块大块吃腊肉、大碗大碗喝土酒,讲讲过去、唠唠家常,喝到高峰时、谈到伤心处还抱头痛哭呢,也不觉得害羞。
父母爱家更爱自己的土棚子,家的延续是房子的记忆,房子便是家的记忆,家魂敬在正厅高堂,蕴绕在家的格格恰恰里(各个角落)。舟曲农村人的房子古称土棚子,两层土石木结构两檐水平房,实木为柱、为檩、为椽,以篸子为棚,以黑胶泥土和泥盖顶,多为下层八尺许、上层七尺许的土木楼,有点像云贵高原林区的吊脚楼。屋檐下常听爷爷辈老人讲故事,不须不顾的常讲到我们家的宅子。说你们的先太爷育有三个儿子,二太爷老实憨厚能吃苦,三太爷虽傻有力气,耕田犁地好把式。你太爷能说会道最能干,民国十八年国民党抓壮丁见机立断,跳房逃往大山无踪影。一年半载后有人说总在夜深人静时发现“杨家院子”闹鬼,院墙上鬼影飞来飞去,样子十分吓人,碰见的命大的还能收到真金白银呢。第二天,挨窗户的桌子抽屑里多了几枚银元,之前,家人如同做贼一样使用,后来明白了来路,心安理得地花。
太爷胆大心细拳鼓手(拳术)重义气,投亲靠友做生意,把叠州松潘的草药、西固宕昌的花椒收集,赶着驮队、转运阶州武都,走南闯北下川做生意,娶了善良贤惠大度的郭氏为妻哺育爷爷独苗,东奔西跑赚钱供养先太爷和两个太爷,据说麻钱铜板银元板柜三格子,在外乡置田上百亩,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私下雇人在旧宅地修了一套气派的二层四合院,出入一个院大门,房连房,柱连柱,廊通廊,棚子连棚子,大人小孩互帮互助,感情融洽。到了爷爷这一代,“杨家院子”依然小有名气。但在临近解放前的一场大火烧毁补修后勉强住人,有人说是太爷下川时结识了共产党,是被国民党县中队点的;有人说是土匪点的,至今还是悬案。不过在“三清四反”运动中,我家仍然被评为贫下中农这一层,没有追查我太爷的任何事情,说明太爷走的是光明的路子。解放后,由三户人家居住,人多嘴杂,家境又不一样,你吃臊子面我吃苞谷面稠饭,你穿尼龙缎子我穿家织布汗衫,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难免羡慕嫉妒恨,常为一些小事争吵,有时还大打出手,在高房(房顶)上跺脚骂仗,现在想起来也有些滑稽好笑。
男儿漆下有黄金,跪拜父母自任性。二老架着一火笼(火塘)柴疙瘩旺火,围着三脚架上一壶吱吱歌唱的黑茶壶,煨着一罐酽酽的罐罐茶,端着一杯芳香四溢的自酿的土酒,那竿肥瘦相间流油的腊肉分外诱人。父亲吸着三尺长烟锅,母亲拨拢火塘里的柴火,等待儿子回家。拾步跨进门槛,“爸娘,我回来了。”父母微驼的背、渐密的白发和满脸刀刻的皱纹,自觉鼻孔酸凄、脊背发凉,腿抽筋、心颤抖,第一次跪在二老面前,仰望的是“两尊神”,第一次感到双亲年老了,自己长大了,一份责任和担当涌上心头。
娘老子想儿女想在心坎上,儿女想娘老子想在石板上。每当送我们出门,都反复叮咛忠孝难两全,家里的事是小事,公家的事才是大事,干好事干善事,不犯法不抹黑,少点牵挂,多点安逸。我在遥远的青藏高原一个叫黄河首曲的牧区工作,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很难陪父母说说话,更难奢望天伦之乐。社会在进步,家里的日子在改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父母过早去世,让我们悲痛万分,至今心存遗憾,梦里常常惊醒。
孝悌传家远,诗书继世长。舐犊之爱、跪乳之情,父母之恩终身难报。
名门望族家风家训墨宝镜鉴、孜孜教诲,平常百姓的家风家教家传耳濡目染、言传身教。
群山秀水香烟绕,千家万户神仙眷。家风是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风水,家魂锲刻在骨髓上,流淌在血管里,家传成就了家魂,家魂铸就了家风,家风熏陶后人,体现对自己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上。
回忆一段成长的经历,写下一段苍凉的文字,以告慰天堂的父母,安抚久违的家魂,惟有初心不已,向着快乐进步。
作者简介:杨耀景,网名山水如友,六零后,甘肃舟曲人,中共党员,现在玛曲县人大工作,业余文学爱好者,讴歌家乡的山水,歌颂新时代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