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只会让人添堵的李书,王路路是李烨茴生活中屈指可数的一缕光。他身上聚集了李烨茴对成人生活的所有幻想,也是她努力长大的勇气来源。他不算高大,更不算英俊潇洒,有着商人标配的啤酒肚和红鼻头,但眼角没有一点精明算计的狐狸样子,但举手投足谦逊得像老黄牛。他的衣着就更不起眼,常年黑色,唯一发亮的就是皮带上的大金扣,像是黑乌鸦的黄喙子。而他本人可没有一点黑乌鸦的冷酷,站在人群中,像个看门小土狗,见人就凑上去嘘寒问暖,真诚极了。可李烨茴看出来他的硬气,因为每次吃饭,那么多人抢着付账,李烨茴只见过王路路一个人真正付了账;他的车虽然也是又黑又土的可是坐过的人都说“这血本下得真值”。
李烨茴最喜欢的,就是他掏钱的样子。不管多厚一沓子,都能从小小的黑夹子抽出来,眼睛不带眨的,恭敬又带响地拍到别人向上的掌上。环顾四周,生命中其他人都会为了分分角角的斤斤计较,就像奶奶,为了便宜一毛钱的牛奶,宁可徒步多走上半个小时。王小红就背地里常常埋汰老太太,退休金也不少,比乞丐还扣,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有钱都不会过, “没这个命啊。”
可王小红自己也是半斤八两。从万人之上的政府官落魄成了北漂后,她的大小姐脾气总也没有改,下午喝茶配点心、周周都买花裙子--一色的丝绸材质、裁剪也透着一股股低调奢华、家乡人来北京探望了,她也是掏空腰包地招待。可钱包比脸皮还薄,就只能动用些才智来壮壮生活的排场。王小红讲起价来,李烨茴是不敢靠近的。母亲有自己的几套方法,环环相扣、不愁买不到便宜货。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生意做了,风度丢了,卖家和观众都失去了点勇敢生活的勇气,唯有她能够坦荡地欣赏自己通过智慧赢来的猎物。对她来说,砍价和赚钱是一样的,自己那百练不厌的砍价招数,就是不受通货膨胀影响的钱币。
所以李烨茴喜欢王路路,她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有个同款黑夹子,像自来水龙头那样随时产生财富,有了财富能做什么?目前她还想不出什么不能做的。
然而,王路路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嘴巴毒,而且从温柔郎到毒嘴王的转换往往眨眼间,不分对象,不分场合。像是吴桐,就是首席受害者,常常一句话中的某个阴阳顿挫没用对,就会招惹来诸如没文化、低学历的冷嘲热讽。往往这时,无论谁在场,便都不吭声了。李烨茴就算仗着自己年纪小,也不敢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有在王路路面前声张正义的特权。她其实尝试过一次,却被永久地击退了。
那是刘炎炎感冒了,正巧王路路在,听了老太太扯心扯肺的咳嗽,王路路直接叫了救护车。他甚至没费工夫去说服老人,就让刘炎炎乖乖地上车了--要知道,刘炎炎惧怕医院,讨厌吃药,和院里其他老人一样,但凡忍受苦难便能扛过去的困难,就是美德。万一意志不够强,去找别人帮了忙,那就是犯罪,冤枉钱花得越多,罪孽就越深重,要是叫了救护车,那可真是祖上都会被气醒。所以,刘炎炎哪里有点疼,都在家闷着,据说能获得精神上的锤炼。可她也绝不藏着掖着,一倍的疼痛要流出两倍的眼泪,看到有人劝她就医,并因为她的倔强无可奈何,她便享受抓紧时间向小辈重复“坚强是种美德”。但是王路路的话,她听。她总说王路路从小吃了不少苦,一路从猎物进化成捕食者,什么难都忍受过,她是没资格再他面前逞强的。
救护车上王路路忙前忙后,一会给司机递水,一会给刘炎炎调整枕头,递的水是酸是碱、摆弄的枕头是棉是绒,他都能说道一番。更巧的是,他甚至认识这矿泉水公司北京经销商老大,救护车上就打电话过去,没两句来往就让对方爽快答应以后给这医院捐一年的水,他也终于等到时机说一句,“给你们白衣天使争取什么资源都不为过,只要你们能照顾好我干妈。”
老太太笑了。一个女护士看到病人只是普通咳嗽就大动干戈地调用了救护车,其实一开始就表现不满,但是这次,她也笑了。她甚至问,“能不能捐点泡面给医护人员当宵夜啊?”
王路路回答自如,“红烧牛肉的可以,小鸡蘑菇的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当年高考第一年,没考上北大,我就惩罚自己吃一年泡面。小鸡炖蘑菇比其他的便宜一分钱,我就只吃小鸡炖蘑菇。导致我现在逛超市,路过小鸡蘑菇泡面,都得捂着脸走。”,见大家笑了,他更热情了,“去东北出差,见客户,愣是被请了一星期的小鸡炖蘑菇。现在想想,真是委屈,为了赚十万块,能受那种折磨。现在一百万的客户,我都不能忍这个蘑菇味。”
那护士佩服得脸红扑扑的,“您可真厉害,又是北大,又是一百万的。我们领死工资的,哪辈子能赚那么多钱。给我一百万,我能吃五十年的小鸡炖蘑菇。”
王路路讲话时,总也体贴地与所有人都进行眼神接触,可接下来,他却只顾着盯着那护士看了,“那我就给你打这个赌,看你能不能吃十年。”
吴桐本来躲在角落皱眉看手机,这时发言了,“你上大学四年,我可一顿泡面没让你吃过,怎么还这么委屈呢?”
“我说我委屈了吗?”,王路路变脸了,“我说我委屈了吗?你跟我这六年,我也没让你吃泡面啊!别说泡面,我什么好东西没给你吃过?你看你都吃得肥成什么样了?我吃着泡面都能上北大,你怎么天天在家吃香喝辣的,最后连个职高都考不上,这不是浪费粮食吗!”
“我怎么浪费粮食了?没有我,你大学读得下来吗!”,吴桐也急了。
王路路从逼仄的小车厢内径直站起了,碰掉了椅子上一盒医用手套也顾不上风度了,“我告诉你,吴桐,你给老子记住了,没有谁,我都能活!别以为喂我吃点饭你就能对我指手画脚……”
“我怎么对你指手画脚了?”
“你怎么没指手画脚?你不就是想让别人知道我上学期间你请我吃了几顿饭吗?我就搞不明白,这么一点破事被你翻来覆去说那么多年,你不累吗?你不累吗!”,王路路气呼呼地坐下了,手扶着头,满脸通红。李烨茴惊呆了,对她而言,王路路一向是凡人间的救世主,任何难题都能带着风度和气派解决,让她觉得身边那些只会把柔弱的拳头挥舞得像迎风摇摆的狗尾巴草、或者背诵电影里硬汉台词来虚张声势的同龄男孩,实在是可笑。可今天,王路路的气场和风度全掉线了。
车厢里冰水般流淌的寂静甚至盖过行车颠簸的噪音。世界被冻住了。吴桐流泪了,“我没有指手画脚,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有问题?”
“因为我讨厌你。”--王路路把这句话一字字吐出来后,就连李烨茴也听到心碎的声音。她只记得叔叔对自己时时刻刻的温柔相待,看到他对吴桐的失礼,竟人生中首次产生身为女性、被男性分级对待的优越。她读不出刚刚争吵的隐形含义,对吴桐怀着“受宠者”对“冷宫人”的怜悯。她想赶紧给王小红去个电话,把刚才的争吵一字不落地重述。母亲最擅长解读弦外之音,定能为字里行间读出吵架的真正导火索。
李烨茴想借着自己烂漫活泼的孩子光环、自认为在王路路面前日积月累的好印象、以及校园称霸训练的一身正气,趁机立立自己的权威。她对王路路说,“吴桐阿姨是个女生,叔叔你不能欺负她哦。”
王路路没有看她,“管好自己吧。户口办不下来,你也上不了大学。”
那之后一整天,李烨茴从王路路眼中消失了。就算他们无意对视,叔叔的目光也会穿过她。漠然、冷酷、暴躁,三层面具轮番更迭,任何不顺心如意,都会加码男人头顶的乌云。刘炎炎也不说话了,此时别说乖乖打滴输液,只要不截肢,哪怕吃药住院,她绝无怨言。
李烨茴的尊严被击碎了。她的愤怒直冲云霄。她在心中骂着叔叔心眼如绿豆般大、心肠如豺狼般狠毒。可骂着骂着她也蔫了。叔叔提到了户口,这句话她直直地听到心窝去了。对于户口,她有过无奈,但全然是长辈传递给她的无奈,而她自己,借着孩童的快乐和心中的侠气,自然是不愿承认人生被一纸协议定义了。可这次,她明白,可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王路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他承载着李烨茴对未来的梦想--他有多强大,她就想有多强大;他的气场,她也是要 不遗余力学到手的;他的财富,她也是真心实意要拼出来的。可是今天,王路路说了户口,李烨茴就意识到了自己和梦想化身的差距--原来“户口”,是个不简单的问题。
这样想着,她都要感谢王路路的“绿豆心眼”和“豺狼心肠”了。叔叔是为她好啊。他在点拨她呀。老师教育她,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话她从来都觉得放屁,每次李文龙正襟危坐地命令他进门把鞋子摆好、或者饭前必须洗手,她总觉得是老混蛋教育小混蛋的自不量力,今天王路路用了几个字就教她明白了。没有户口,可能就上不了大学。
但大学过于遥远了。对李烨茴而言,更可怕的是,没有户口,就成为不了王路路。成为不了王路路,就少了很多对别人颐指气使的特权,更可怕的是,就再也逃不了被人任意训斥的命运。这样想着,那个对着吴桐一字一句说“我讨厌你”的男人,便是个真男人了。
品味着漠然、冷酷、暴躁,这三层面具背后的底气,李烨茴被深深震撼了。
成为王路路,就有资格随时翻出那不讨喜的三层面具--这个发现让李烨茴更觉得男人魅力十足。因为这魅力,冷酷也变成了无所畏惧、坚持冷酷化身为坚持原则,李烨茴最初的厌烦和委屈不知不觉竟化成了更深度的理解和崇拜,她甚至分不清对错了。在今后的生活中,李烨茴意识到,只要王路路说的、做的,时间久了在她眼中总会变成对的,再拓展起来,她发现,凡是和王路路有着相似地位、权利的人,因为过着更好的生活,说的话、做的事、提倡的理念便总像是经过时间检验,而他们优渥的生活便是上帝对他们点破真理的奖赏。这样想着,她就更向往成为这样的人--真理是属于赢家的,她未来的生活只要追求赢,就不会太错。
那天在医院,吴桐一直静静地倚靠墙壁,像棵树,山火之后的死树。她神情恍惚,泪眼婆娑,因为没有主动给刘炎炎递水、喊来医生换点滴瓶,又被王路路指指点点了一番,“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做事情要做圆满,知道为什么自己升不了职,得让别人给你买包了吧?”。
吴桐什么都不说,什么话都受着,什么指令都照做。
李烨茴听着,也勤快起来,她为奶奶削了苹果,擦了打哈欠沁出的泪花。奶奶不需要时,她便殷勤地解开老人的鞋带,方便老人下床,她还很讲礼貌地向护士讨了被单,不顾老人阻止,从头到脚给奶奶盖个严严实实。
看每件事做完,李叶茴都瞟向王路路。她没有收获任何赞许的目光,但不知怎的,她坚信她的细心被看到了。她提议给家里打电话,告诉爷爷奶奶一切都好。王路路给了她手机,但也不过如此了。他的目光还是不能如意地投射到她脸上。李烨茴对着讲了好一通,语调客气得让李文龙以为是诈骗电话。王路路没有任何反应,他一直在读书看书。那本书叫《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李烨茴记住了这书名,这也是她十八岁成年后读得第一本书。
李烨茴左顾右盼,确定边边角角的大小琐事,都被她打理干净了。便坐下了。她的余光中,王路路读着书,眉头拧得像是看见了世间不得了的丑恶,她便也拧起自己的眉头,凝重地看着窗外,给稚嫩的脸颊刷上一层身负重任的漆。越是这样模仿着,她内心也真的越沉重,像是落入漆黑的海洋。她反省着、反省着,发现曾经左耳进右耳出的一些来自母亲的告诫,此时成了真的告诫,一些被抛之脑后的不顺变成真正的苦难,天啊,父母离异、寄人篱下、再加上刚刚意识到的没有户口,她的人生真的艰难了。她一下拥有了听懂弦外之音的能力,王路路和吴桐的吵架,在她看来也意味深长起来。
回到家,她打电话给王小红,母亲对于另外两个成年人的对弈很感兴趣。她兴致勃勃地听李烨茴讲着,问了数不胜数的问题,包括双方眼神交流、神态展现、姿势转换,把一场对话的描述,逼成了一部话剧。李烨茴尽心尽力地回复着,最初分享好戏的轻松心情也被折腾得不耐烦了。她总结道,“我觉得路路叔叔变了。他以前可温柔了。”
王小红不屑一顾,“什么变不变的。大人的压力都很大,有很多面很正常。长大你就明白了。”
“可是吴桐阿姨太可怜了。她变成出气筒了。”
“没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要是受不了,可以离开你叔叔呀,又没人绑住她。”
李烨茴觉得今天简直不同寻常,身边的大人们逐一露出自己极端冷漠的一面,“阿姨没走,因为她爱叔叔啊。她那么爱叔叔,还被凶,真是不公平。”
“什么爱不爱的。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一般一个家里,一个人特别强,一个人特别弱,那就不是爱。那他们在一起就因为各种原因。你怎么知道你阿姨爱叔叔啊。没准她和你叔叔在一起是为了一些好处呢。”
“什么好处?”
“你叔叔身上什么好处你不知道啊。”
李烨茴只听明白一半。她不服,“那爷爷和奶奶呢。爷爷老是教训奶奶,可是你能说他们不相爱吗?”
“他们当然不相爱啊。不过也不能这么说,爱不爱的,年纪大了就不存在了。”
“那他们在一起那么那么多年?”
“两个人在一起,可能因为很多原因啊!因为亲情啊,因为熟悉啊,而且老伴,就是老来找伴,就是陪着自己不寂寞的,没什么爱不爱的。更何况,你爷爷那么训你奶奶,你奶奶不是也没走。你家这房子你爷爷买的,你奶奶要是和他离婚都没地方住。”
李烨茴觉得母亲简直一派胡言,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相爱,她自己是不会因为爱之外的原因和别人结伴的--想想吧,因为寂寞和艾北方结为夫妻?给她五百块都不干!她不是傻子,那么奶奶和吴桐阿姨肯定也不是傻子,倒是她的母亲,就喜欢逗她、耍她,以为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自己都会相信。李烨茴不想再讨论了,母亲似乎因为她的不服从有些不快乐了。李烨茴坚定自己的想法:王路路和吴桐真心相爱,不然为什么王路路那么讨厌吴桐,却没有选择别人呢?叔叔啊,只是脾气太差。这样想着,李烨茴悟觉得自己的母亲肤浅,只愿意通过情侣的日常口角评判爱恨,只要彼此陪伴、彼此忠贞就是爱的。就像她对王思能,虽然平时她总是假装厌恶他,可如果外星人摧毁学校,她一定要挺身而出、护他周全的。
奶奶生病第二天,王路路又来了。来的是那个彬彬有礼、温文儒雅的王路路。他放下手中带的吃喝,一把扛起李烨茴,“今天不是很忙,可以带你去兜风。”
李烨茴前一晚因为她和叔叔的隔阂难过许久。她害怕自己再也不能受到王路路的宠爱。她想跟着他去那些豪华场所,喝八十块一碗的奶油蘑菇汤、吃一百块一根的德国香肠、进三百块一天的欢乐谷游乐园--这些钱她可能省吃俭用一辈子都攒不够,只要和叔叔在一起,就是赚到。和叔叔在一起,她可以看到外国人,黑的,白的,他们眨巴着各种颜色的水晶眼,操着各类腔调和她打趣,玩耍。
最关键的是,人们都爱她。只要她在,她就是宝藏。李烨茴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抢着和她合影,不知这是她天生的人格魅力,还是八岁这个年纪给她带来的福利。但是没了叔叔,她便只能喝奶奶走了半里路才买回的便宜一毛钱的牛奶、为了顺利讨价还价配合母亲在商贩面前演一些叫做贫穷的戏。可是这天,叔叔来了,她的生活又可以继续了。这失而复得让她学会珍惜。今后在王路路面前说话,可要真的甄词酌句了。
王路路带她去颐和园。他又安排了夜游的船,比前一次的更大、更敞亮。他们一直预定到晚上十二点,就一直在皇宫后院漂着。李烨茴激动极了,第二天,她就又有不少可以跟朋友们好好絮叨的新经历了。
王路路换车了,可气派了。曾经他开着又黑又土的吉普,最爱在车上说些流浪诗人的词,手指间总也夹着烟,吞云吐雾地,分外潇洒。今天的车,没有吉普大,但被擦得锃亮,借着月光都熠熠生辉。李烨茴坐在后排,她冲着前排的女人叫了“阿姨好。”
女人回过头,把李烨茴吓一跳--这不是吴桐。王路路上车了,“叫小晴阿姨,这是我同事。”
李烨茴乖乖叫了阿姨,便专心等待窗外景致从静止到飞速倒退。她想问吴桐去哪里了,但她因为懂得珍惜,因此说话前也思前想后了。她之前在叔叔面前可真的是肆无忌惮。她说叔叔的胡子像日本人,说叔叔圆滚滚的肚子像大熊猫,说叔叔的香水像洗衣粉……那些童言无忌的片刻是快乐的,可以此时揣摩着这些话可能造成的后果,李烨茴不寒而栗。
一路上,她看到窗外有不少新奇玩意:一辆车被挂在楼上、一个乞丐跳着拙劣的舞蹈、一个充气交警娃娃正魔幻地舞动……放在以前,她是要惊声尖笑的,可是这次,她收敛多了。叔叔看出她的心事,也想着是不是前一天的严厉言辞吓退了孩子的童真,“李烨茴,你今天不开心吗?”
“开心。”,李烨茴给自己强烈的倾诉欲来了急刹车。
“孩子应该是上学累了吧,让她休息下。”小晴阿姨说,然后回过头递给她一包零食,“我从美国带来的,你尝尝。喜欢的话我下次再给你带。”小晴阿姨的五官完美地彼此衬托着,美得让李烨茴不敢直视。
李烨茴二话不说就开始吃。那可真是美味到让人忘乎所以的食物啊。她想由衷地赞美一番,甚至问问阿姨还有没有别的。可一想起前一天李书那阴晴不定的表现,她就又只会闷头吃了。等他们到了颐和园,李烨茴已经被高糖高油的零食折磨得头晕目眩。她实在后悔自己的贪吃,扛着上火带来的太阳穴抽搐下了车,硬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叔叔笑话她太能吃,小晴阿姨说孩子正在长身体,揽着她上了船。
李烨茴不怎么活跃了,平时清爽的夜风吹得她只想呕吐。船还没开,她就冲入洗手间呕吐起来。她为自己的丢人行径而羞恼,泄愤似地按压自己的胃,待神志清醒些,她望向镜子:血丝遍布眼球、涕泗横流,头发和衣物上都分别沾了些溅起的呕吐物。马桶里的污秽正把她熏成同样味道。更可怕的是,她看到洗手间外一个玲珑小巧的黑影子正耐心等着。那一定是小晴阿姨了。
李烨茴冲了马桶,玩命搓弄脏的衣服,又费尽心力把精致的两个麻花辫散开,尽可能盖住胸前的脏污。她的长发都是奶奶打理的,她每天只负责在头皮被扯痛时大吼大叫。这次拆头发,她同样手忙脚乱,最后本来整整齐齐的六缕发丝被她拆解得像交叉的十指般难分难解。最后,她放弃了,胡乱把一头鸡窝拢成一把“葱”,随意用皮筋绑住,搭在肩上,勉强看着得体些了。
她出了洗手间门,又很快关上了,“厕所坏了。”,她扯谎,怕小晴阿姨进去后闻到味道。
小晴阿姨只是在等她罢了,“你不舒服吗?”,她没有靠近李烨茴,但种种蛛丝马迹已经把事情说明了。
“我挺好。”,李烨茴不敢望向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睛。
小晴阿姨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外面风大,穿上吧。”,外套遮住她身上的污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学了几个梳头发的花样,你头发那么长,让我试试好不好?”
她们走到船尾。小晴阿姨的手顺着发丝触及了李烨茴的头皮,阿姨的指温和指法让她的心颤抖了,她竟然感动了。风小多了,但李烨茴紧紧裹着阿姨的外套,一种奇异的果香把她带往闻所未闻的异国他乡,她凭空想象出那提炼香味的果子,羞耻感逐渐褪去,尊严又起来了。
小晴阿姨给她梳了个漂亮的发髻:细长的马尾仔细地从额前绕过,又小心地用发卡别在耳后,成了一个可爱的花环。其余发丝被一双高超的手编成网状,搭在肩上,像是斗篷。李烨茴呆望着镜中被精心打扮的自己,像是顶着镶了百钻的皇冠般,头重脚轻。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生为女孩的快乐,甚至期待为精心打理的秀发配一些漂亮的裙袍、甚至为它打磨一些温软的品性。
王路路来了。他没有打扰小晴阿姨的工作,只是坐一旁盯着,盯着盯着就笑了。他的情意好似被李烨茴头上那双翻飞的手挑弄起来了。那双手蝴蝶般在李烨茴头顶飞舞,旋转的痕迹之优美,像是为周遭世界施加了些魔法的力量。
那一晚,小晴阿姨用这双深得人心的手,帮一些女士展示她在法国学到的系丝巾的方式、帮一些男士递上她从印度尼西亚购置的薄荷烟、帮李烨茴调制了一杯西班牙学会的饮料:番茄汁加上些辣椒水,杯子边再撒些盐粒--说实话,不好喝,但李烨茴还是充满感激地喝下去了。因为什么感激呢?因为那些异国他乡的故事吧。北到冰岛、南到新西兰,小晴阿姨四海为家,从道听途说的市井故事、到闻名世界的异乡文史,她信手拈来,每句话都意味深长--至少包含着要砸下重金才能买来的底气。李烨茴一边听一边想,经历这些故事,得花多少钱啊!她本听得着迷,可逐渐眼里的星光逐一熄灭了,她因为自己人生的平淡无奇而羞愧。她这辈子是不可能成为小晴阿姨这样的人了。
小晴阿姨的存在,在向她强调自己的人生上限,又因为不甘这上限,李烨茴差点被自己的嫉妒和自卑折磨疯了。她赶紧提醒自己,可别忘本--妈妈、奶奶、学校的老师,都在反复强调,做人不能忘本。渐渐地,她从那些漂亮的故事里冷静下来,想起属于自己的故事:一个走半个小时为了节省一毛牛奶钱的奶奶、一个不停强调苦难的母亲、一个不知所踪的父亲、一个没有着落的户口和未来……她看看自己藕节般的小手,啊,她还有超重的身体、并不讨喜的相貌。这些才是她的土壤,怎么能开出那些绚丽的花呢?她应该是个仙人掌的命吧。
把命数理清后,她又看到自己擅长的舞台,像是落水求生的人看到熟悉的地面,心里不慌了。
小晴阿姨有的神奇的相机,能够当场出片,可是出的片上黑乎乎一片,“你拿月光照一下,就能看到图像了!”
李烨茴照做了,果真看到自己和穿上各种肤色人的合影。她太想要这种照片去给朋友们看看了。她希望以后每次坐船,小晴阿姨都能在,“阿姨,你和我叔叔会常常出来玩吗?”,她一边给照片晒月光,一边怯生生地望着同样沐浴月光的动人的小晴阿姨。
“不知道呢,有时间就一起出来。我之前常常出差,不过今年应该空闲时间挺多的。”
王路路正靠着栏杆吹着风。他指缝夹着半根烟。五分钟前他正吞云吐雾,小晴阿姨说船上禁烟,他便毫无留念地放下了。王路路问李烨茴,眼神却盯着小晴阿姨,“小茴,你喜欢小晴阿姨吗?”
“喜欢。”
“那我们以后就多和小晴阿姨出来玩好吗?”
李烨茴却失声了。她嗅到空气中的酸甜味道--那个年纪,她还没学过何为暧昧,但是每每和王思能并肩时,她便能隐约嗅到这种味道。这味道让她想起吴桐,那个不讨喜的正牌。她没忘记吴桐,每个小晴和王路路之间的对话都让她想起吴桐。要是没有吴桐,她会更喜欢小晴,她为自己的背叛冲动感到惭愧。因着父母的裂痕,她比在场所有人都坚定男女之事的底线;再配上点天生的侠义心肠,李烨茴更是对任何不义行为深恶痛绝。但她还是相信王路路是不会犯错的,他是她的榜样。这样想,她大声说,“那太好了!”,她不放心,提醒叔叔,“带上吴桐阿姨吗?”
王路路背过身,谁也不知道他的神情,“再说吧。”
一阵好烈的风来了,船有点颠簸。小晴阿姨拢紧李烨茴的衣领,“当然没问题,要带吴桐阿姨一起的。”,这话给李烨茴一记定心丸。她便放松下来,决心要带同等的敬佩与赞美来爱戴这个阿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