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玩而已,别当真。”
江宴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刻意拉长的懒散调子,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猛地扎进礼堂后台蒸腾燥热的空气里。时间仿佛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粘稠得不再流动。
他面前,温迎站着,手里还捏着那封粉蓝色的信笺,边缘已经被她的指尖攥得发皱,沁出细微的汗渍。她脸上方才鼓起勇气、映着窗外溜进来那点夕阳光晕的红润,一点点褪尽,变得苍白,像初春骤然遭遇倒春寒的花瓣。
周围那些原本挤挤攘攘、等着看一场才子佳人童话成真的同学,瞬间安静得像被抽干了声音的布景板,只有压抑不住的抽气和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蛇一样在角落里游走。无数道目光黏在温迎身上,探究的,同情的,更多是看好戏的灼热。
温迎的长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疾风扫过的蝶翅。她看着江宴,试图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玩笑的痕迹。但没有。那双她曾经偷偷描摹过无数次、觉得盛着整片星海的桃花眼,此刻只有一片沉沉的、叫人透不过气的黑,和毫不掩饰的轻嘲。
她伸出去递情书的那只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冰凉。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和劣质化妆品的气味,闷得人胸口发疼。
江宴扯了下嘴角,视线掠过那封情书,像看什么脏东西,然后慢条斯理地抬手,两根手指拈过那封信。温迎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
下一秒,刺耳的“刺啦”声炸开。
他把那封信,连同里面她熬夜写了又涂、涂了又写的心事,对半撕开。动作随意得像撕一张过期的广告传单。纸屑纷纷扬扬,落在他脚边,也落在她骤然灰败下去的世界里。
他没再看她一眼,拨开僵立的人群,走了。背影挺拔又冷漠,很快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身后的死寂被猛地打破,议论声轰然炸开。
温迎还站在原地,低着头,人们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细细的肩膀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了即将折断的弓。然后,她慢慢地蹲下去,在一片狼藉的、写满她心事的纸屑前停顿了一秒,最终却没有去捡。
她站起身,同样沉默地,朝着与江宴相反的另一个出口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却一步未停。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巨大的阴影吞没了整个后台。
那之后,温迎就像换了个人。
她不再穿那些柔软鲜亮的裙子,换上了颜色沉闷、款式刻板的衣裤。她把所有时间都砸进了图书馆和自习室,近乎自虐般地啃着专业书,刷着厚厚的习题集。偶尔在校园里遇见,她总是微微低着头,步履很快,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曾经明亮爱笑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被强行催生出来的、冷硬的倔强。
有人看见她深夜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直到力竭摔倒在跑道上,很久都没有起来。
也有人看见江宴,他似乎毫无变化,照旧是人群的焦点,打球,参加活动,偶尔换一个漂亮的女伴,身边总是围绕着喧嚣和热闹。只是有时,在人群骤然安静下来的某个瞬间,或者看到某个相似的、穿着长裙的背影时,他嘴角那点惯常的笑意会微微僵住,眼神会有片刻失焦,空茫茫地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再后来,他们就毕业了。像两条短暂交错后又急速奔往不同方向的线,再无交集。
……
五年。
时间滑得不留痕迹。
同学会的包厢门被侍者推开,里面震耳的音乐声和喧哗热浪般扑出来。江宴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温迎。
她坐在靠里的卡座,侧对着门,正偏头和旁边的人说话。唇角弯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明亮又疏离。剪裁精良的香槟色连衣裙勾勒出玲珑曲线,微卷的长发拢在一侧,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锁骨间细碎的钻石流光。她手里端着一杯果汁,指尖染着漂亮的蔻丹。
和记忆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总会不小心红了耳尖的女孩截然不同了。是一种被时光和某种未知力量精心雕琢过的、游刃有余的美。
江宴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才随着引路的同学走进去。
立刻有人发现了他,起哄着叫他的名字。大学时他是风云人物,如今事业有成,更成了人群恭维的中心。他应付着,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始终绕着那个方向。
温迎似乎这才注意到门口的骚动,转过脸来。视线在空中与他相碰。
没有预想中的躲闪、愤怒或者怨恨。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湖,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却又隔着一层摸不着的、冰冷的琉璃。她甚至对他微微颔首,笑了一下,标准得如同社交礼仪模板。
然后,她非常自然地,伸手挽住了身旁男人的手臂。
那是个看起来温和稳重的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干净。温迎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男人便笑了起来,宠溺地拍拍她的手背。她无名指上那枚钻戒,在迷离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又尖锐的光。
江宴觉得那光有点刺眼。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大概是多灌了几杯黄汤,扯着嗓子旧事重提:“哎,说起来,当年咱们校花可是跟咱们宴哥表白过来着!惊天动地啊!”
包厢里陡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在江宴和温迎之间逡巡,闪烁着兴奋和探究。
温迎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她甚至没有看江宴,只是倚着未婚夫,语气轻快得像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是啊,当年要不是江同学‘手下留情’,我差点就当真了呢。”她特意咬重了“手下留情”四个字,像裹着糖霜的玻璃碴。
未婚夫周昀揽着她的肩,温和地笑了笑,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
起哄声更大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江宴身上,等着他的反应。后悔?道歉?或是成年人的一笑泯恩仇?
江宴扯松了领带,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什么东西。他端起桌上不知谁斟满的烈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灼痛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底,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的痛快。
他抬起眼,目光像带着钩子,死死锁住温迎,和她指间那点碍眼的光亮,舌尖顶了顶腮帮,忽然笑了。那笑容痞气又带着某种不管不顾的疯劲,和他一身价格不菲的正装格格不入。
“是啊,”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背景音乐,砸进每个人耳朵里,“现在抢婚……也不迟。”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包厢落针可闻。连音乐都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温迎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她猛地抽回挽着周昀的手,捂住了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发出一阵极力压抑却仍清晰可闻的干呕声。
“迎迎!”周昀吓了一跳,慌忙扶住她,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抬头对瞬间围拢过来、面色各异的众人仓促又难掩喜悦地解释,“没事,没事……孕吐,正常的,宝宝才三个月,反应有点大……”
“砰!”
一声脆响猛地炸裂,粗暴地打断了周昀的话。
所有人都骇得一颤,循声望去。
江宴还坐在那里,姿势甚至没什么变化,只是面前的玻璃茶几上,酒液混着暗红的血正滴滴答答往下淌。他摊开的手掌心里,嵌着几块尖锐的玻璃碎片,更深色的液体正从翻开的皮肉里汩汩涌出。
而他只是盯着温迎,盯着她下意识护住小腹的手,盯着周昀紧张护着她的姿态,眼眶红得吓人,里面是近乎狰狞的、毁灭一切的疯狂和空洞。
整个包厢死寂无声。只有温迎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干呕声,和血滴落在玻璃碎片上的轻响。
不知道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
江宴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碎玻璃更深地碾进皮肉,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他看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透了血腥气:“……三个月?”
那场同学会最终如何收场,江宴毫无印象。
记忆从那只捏碎的酒杯开始,就陷入一片混乱嘈杂的漩涡,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救护车闪烁的蓝光,温迎被周昀护着离开时那张苍白如纸、却始终不肯再看他一眼的侧脸,还有周围那些 former 同学惊惧、怜悯、兴奋交织的复杂目光……碎片一样搅在一起,发出尖锐的嗡鸣。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人已经在自己市中心高级公寓的沙发上。窗外是城市的凌晨,一片死寂的灰蓝。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钝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他昨晚的失控不是幻觉。
助理轻手轻脚地在旁边收拾残局,放下新的药和水,低声汇报:“江总,温小姐……和她未婚夫,已经安全送回家了。医院那边都打点好了,消息不会外传。”
江宴没应声,只挥了挥手。
助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空气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他闭上眼,眼前却还是温迎护着小腹的样子,周昀紧张的神情,还有那句“宝宝才三个月”……
三个月。
时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回溯。五年的空白被猛地压缩,那个被他撕碎的黄昏场景无比清晰地撞回眼前——她惨白的脸,碎裂的信纸,还有他自己那句冰冷彻骨的“玩玩而已”。
他曾以为那之后她所有的改变,拼命学习、沉默寡言、躲着他走,不过是少女自尊受挫后的负气。他甚至阴暗地期待过,期待她某一天会撑不住,会回头,会哭着问他为什么。
可她没有。她只是用一种更决绝的方式,从他的人生里彻底撤离,连一点念想都没给他留。
而现在,她有了未婚夫,有了……孩子。
一个流淌着别人血脉,在她身体里孕育的生命。
一股暴戾的、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再次涌上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猛地睁开眼,视线落在缠满绷带的手上,那下面埋着他亲手制造的伤痕和丑陋的缝合口。
这算什么?
对他的报复?还是她真的……早已彻底走出了那片阴影,走向了没有他的、光明顺遂的未来?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孩,被他亲手推开、碾碎的女孩,如今被另一个男人小心呵护着,孕育着新的生命。
嫉妒像毒藤一样缠绕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刺痛。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不是在五年漫长的分别里,而是在昨夜,在她呕吐声响起、周昀说出那句话的瞬间。
他失去了最后一点,哪怕是可悲的、自欺欺人的可能性。
手机在寂静中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一个合作方的名字。他看了一眼,直接按掉。紧接着,第二条信息挤了进来,来自一个大学时还算熟悉的哥们,语气小心翼翼,带着试探:“宴哥,手没事吧?昨晚……唉,温迎她也是……”
后面的话他没看完,直接把手机反扣在沙发上。
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绷带下的伤口灼痛着,提醒他那疯狂一幕的真实性。他徒手捏碎酒杯的画面,温迎惊惧苍白的脸,周昀护着她的姿态,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三个月”……
他猛地站起身,伤口因动作牵拉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却浑然未觉,几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城市在脚下苏醒,晨光熹微,勾勒出冰冷建筑的轮廓。这片他如今轻易掌控的繁华景象,却无法填满胸口那个巨大的、嘶啸着的空洞。
他需要答案。
一个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要知道,这五年她到底是怎么过的?那个周昀是什么人?他们怎么认识的?还有那个孩子……
他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幸福。
更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阴暗念头在滋生:如果……如果那不是幸福呢?
他转身,用没受伤的左手拿起茶几上的内部电话,接通助理,声音沙哑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给我查个人。温迎,还有她未婚夫周昀的所有资料,从大学毕业后开始,越详细越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恭敬的回应:“好的,江总。”
放下电话,他重新看向窗外,目光阴鸷。
温迎,你最好是真的幸福。
否则……
他缠着绷带的右手缓缓收紧,刺痛传来,却让他混乱疯狂的思绪奇异地沉淀出一种冰冷的决心。
同学会后,日子像是被猛地掷入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诡异水域。
温迎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所有后续或真心的探望或假意的打探,把自己关在和周昀即将入住的新房里。孕吐的反应确实比之前更剧烈了些,仿佛那一晚的刺激透支了她所有的精气神。
周昀请了年假陪她,体贴入微,变着花样做营养餐,夜里她稍有动静他就立刻醒来。他的好,稳定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像一层温暖却密不透风的茧,把她紧紧包裹起来。
可她时常对着窗外发呆,眼神没有焦点。周昀只当她是孕期情绪起伏,更加小心谨慎。
一周后的傍晚,周昀下楼取快递,许久没上来。温迎心下奇怪,走到玄关透过猫眼往外看。
楼道里声控灯亮着,周昀正和一个穿着某高端生鲜配送制服的工作人员说话,脚边放着几个印着logo的保温箱。
“周先生,这是您订的澳洲空运牛排和新鲜黑松露,按您要求的日期送来了。”配送员态度恭谨。
周昀似乎有些错愕:“我订的?”他看了一眼单据,“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订过这些。”
“地址和电话都是您的,是一位姓江的先生预付的款项,指定每周这个时间配送一次顶级食材,说是……给孕妇补充营养。”配送员解释道,“订单备注了,如果您拒收,就直接处理掉。”
周昀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签收了。看着那几个箱子,他没有立刻搬进来,而是站在楼道里,拿出手机,手指悬停在屏幕上,似乎想打给谁,最终却又颓然放下。
温迎靠在门板上,手脚冰凉。她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砖上,抱紧了膝盖。
江宴。他就像无所不在的阴影,用这种昂贵又强横的方式,无声无息地侵入她努力维持的平静生活。
这仅仅是开始。
几天后,周昀所在的设计院突然接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超大项目,合作方是本地实力最雄厚的集团。院长亲自找周昀谈话,话里话外暗示这个项目对他明年评合伙人至关重要,并且集团那边的负责人,“恰好”很欣赏他的设计风格。
周昀回家后,眉头紧锁,在书房对着电脑坐了一夜。温迎半夜起来,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门缝底下透出微弱的光。她听到里面极压抑的、来回踱步的声音。
第二天,周昀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却对她只字未提项目的事,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又过了一周,温迎去医院做常规产检。周昀临时被一个紧急会议拖住,再三道歉,说尽快赶过来。温迎独自做完检查,拿着报告单在走廊长椅上等待医生最后解读。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孕妇和家属,洋溢着对新生命的期待和喜悦。她却只觉得心慌意乱,坐立难安。
起身想去透口气,刚走到楼梯间的安全出口,脚步猛地顿住。
楼下几级台阶的转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墙站着,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却没有吸,只是任由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过分出色的侧脸轮廓。
是江宴。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大衣,身姿挺拔,与医院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似乎只是恰好在那里,又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温迎的心脏骤然缩紧,想立刻转身离开,双腿却像灌了铅。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江宴缓缓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五年前的轻嘲,也没有同学会那晚的疯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沉的疲惫,和某种偏执的探究。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下移,落在她尚未显怀的小腹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重的力量,烙得温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手护住腹部,脸上血色尽失。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她的手,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汹涌的、即将爆发却又被强行压抑的暗海。
空气凝固了。楼梯间里只剩下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以及那支烟静静燃烧的细微声响。
“温迎?”
周昀的声音突然从走廊另一头传来,带着焦急和喘息,显然是匆匆赶来的。
温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视线,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声音的来源。
江宴依然站在原地,没有追,也没有出声。直到温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周昀警惕地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他似乎并没有看到江宴),然后护着温迎离开。
楼梯间重新恢复寂静。
江宴这才抬起手,慢慢将快要燃尽的烟蒂摁熄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他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又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眼神一点点变冷,变硬,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那份关于周昀父亲早年经手项目的资产评估报告,”他对着电话那头,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可以送过去了。就今天。”
电话挂断。
他独自站在空荡的楼梯间,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将他的一半身影拉得很长,另一半则彻底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