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漫长岁月


我是一位戏子,站在高台上唱戏的戏子。

五年以来,我只唱一部戏,只演一个角,只披一件衣,只着一副容。

有人道我傻,有人道我痴,个中滋味,我从不附和亦不解释,只每日唱我的戏,动我的情,流我的泪,而后止于平静。

师姐夸我的演技越发精湛,收放自如,师妹也在一旁添声“师姐好厉害,每次都看得我都哭的稀里哗啦,结果你倒是转身就没事了,好像刚刚动情的人不是你似的,偏偏我还挂着两行眼泪,害人家老被人取笑……”面对小丫头的絮絮叨叨,我一开始还安慰几句,到现在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师姐看着我,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指了指门外,我瞬间会意,摇了摇头,屋外夕阳正好,我和师姐背靠着那棵歪脖子老树,坐了下来。迎着夕阳,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

时光温婉,岁月静好。一切都呈现出美好的样子。

戏子戏子,可不就是唱别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泪?戏子,不过是古往今来万千情感的载体。

故事只能是故事,不管唱多少遍,我也只能是我。一如,我成不了青篱,也不会让自己成为青篱。青篱是我唱的戏中的女子。每每思及她的遭遇,感叹之余不禁令人唏嘘。

三岁丧母,八岁那年遇上旱灾,父亲在逃荒途中病死,后被人贩子卖至一户富贵人家府中。虽招人使唤,失了自由之身,但好在主人家待人还算宽厚,倒也能安身立命。如此,青篱长到了一十三岁,已然一个亭亭玉立的黄花大闺女,因着老爷喜爱诗词歌赋,青篱虽谈不上饱读诗书,却也沾染了一些书香之气,言辞之间颇有独特韵味。随着年岁渐长,青篱与府中唯一的少爷暗生情愫,私定终生。因着从小养在身边,老爷夫人对青篱也是知根知底,疼爱有加,遂准允二人成婚。奈何命运捉弄人,大婚前夕,少爷消失的无隐无踪,未留下只言片语。

第一年,青篱告诉自己,没关系,我等,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第二年,依旧没消息,青篱告诉自己,没关系,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只要他还在这世上的哪个角落安好。第三年,依旧杳无音讯。青篱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他回来,不念过往,不计前嫌。第四年,青篱抚着门前的老树,依旧没能等到他。时间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中,过到了他离开后的第五个年头。这一年,青篱在五年前他们婚期的那个晚上,披着一身红的泣血的嫁衣,一步一步,把自己送进了全城最有名的青楼——琉璃坊。

本以为,故事就此画上了句号。没成想,一个月后,少爷回来了。一日于茶馆闲坐喝茶,听到邻座的几人似在谈论风月事,言辞之间似是传来“头牌……一个月…….少爷…….大婚……..”,不禁轻笑叹息,人生最不乏的便是爱恨离别,风花雪月事。突然,一句“……好像闺名唤青篱…….”让少爷再也淡定不起来,拔腿向琉璃坊跑去,竟顾不得身后店小二的喊声“客官,茶钱还没给呢…..”

青篱,青篱,我遍寻你不着,不曾想,你竟是将自己送进了食人窟。

后来,青篱与少爷相见了,只是她并没有随少爷而去。等待的那几年里,从最初的不安,不敢置信,到愤恨,撕心裂肺再到最后的平静,本以为再次相见,会有千言万语,其实,真的相见了,青篱却发现,千言万语,止于一句“回不去了。”

从此,少爷依然可以做他的少爷,只是不再是她的少爷,青篱还是青篱,只是不再是多年前不谙世事,追着少爷跑的青篱而已。

呵呵,谈笑间,推杯换盏,眼波流转,巧笑倩兮,原本温婉雅致的脸庞竟生生荡出几许红尘烟火姿态来。纵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又如何,都不在乎了。你看,这世界谁离了谁不能过活呢。

你笑,全世界便陪着你笑;你哭,全世界也陪你哭,这是作为戏子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大抵,世人能在此时放肆抒发自己无处安放的情绪吧,毕竟,生活不仅仅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混合着酸甜苦辣的无奈与妥协。你瞧,戏子,不过是古往今来万千情感的载体。哭也好,笑也罢,待戏落了幕,都画上了句点,情绪剥离地彻彻底底,仿佛之前的歇斯底里只是错觉,下了台,离了场,每个人又戴上了厚厚的面具,继续那红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的生活。

故事只能是故事,不管唱多少遍,我也只能是我。可若是说没有动心,却是连我自己也不信的,情随心动,情之所至,心之所及。这一日,依旧是这一场戏,依旧是动了心,牵了情。神色错乱间,恍惚听到小师妹咕哝“可是,师姐入戏动情时真的和青篱好像啊…..”那一刻,我也以为自己就是青篱了。可我深知,我不是,我的少年,他不会再回来了,即便我不问因,不寻果。低眉,掩下心间百转千回思绪,压下溢至胸口的酸涩难耐。再回首,俨然一位戏功精湛,眉目含情的女子。

我的少年,他曾许我漫漫岁月,细水长流,一生相伴,不离不弃。

我的少年,曾伴我懵懂岁月的少年,曾对我许诺的少年,他不见了。

依稀记得,那年,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少年约莫是等久了,待我来时,已经落了一肩头的的雪,我伸手想要拂去,少年制止了我的动作,顺势把我的手收入掌中,紧紧地盯着我,并未言语,似是要把我的容颜深深刻入心里,后知后觉如我,竟读懂了这难得的沉默。过了好久好久,待我的身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少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启唇,“沉碧,我答应父亲去九重山了,今晚就走。你一定要好好的。三年,三年我一定回来。”说完,竟不等我的回应,转身就走。

他的步履沉重却不曾有片刻的迟疑。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只顾贪恋他的背影,没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我知道,他的决定是对的,他之前的师傅早就说过,他是练武奇才,再加上他生来早慧,恐怕自己教不了多久就得另觅高师了,而今,不过是时间到了吧。同时,我也知道,即便挽留也是没用的,他曾说过,“沉碧,我要学会天下最厉害的武功,不求称霸武林,只为护你一世周全。”

你看,我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甚至连这种念头都没有,所以,从头到尾,我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只是,多少心里还是怨的,怨他,也怨自己。怨他,一直瞒着我,怨自己,没好好告别,他心里其实是挺期待我的回答的吧,“好”也好,“不要”也罢,终究是给了他一个答案。

他走时,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他十四岁。

三年已过,我已经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却没兑现他的诺言。

九重山派人来,说他跌落悬崖,至今未寻到遗骨,他的母亲哭的几度昏厥,他的父亲整日自责不已,要不是他,好好的孩子也不会去那九重山,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不幸。后来,他们举家搬离了这个伤心之地。可是,我不信,少年说他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再后来,我就成为了戏子,只因这戏楼建在当年他说再见的地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既你不来,那我便原地徘徊。至于人们津津乐道的戏,只是年少时单纯的喜欢罢了,而今已经成为了习惯,懒得改变,一如,我等待他的心。可能后来,已经失了最初的心境,也无意执着,只是习惯,习惯唱同一曲戏,习惯等待。

我以为,我的平静经岁月的雕琢,坚不可摧,无缝可寻。我以为,这种宁静,已经深入骨髓,成为我生命的常态。

直到他活生生出现在台下,唤着我的名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湖水,那自他唇边滑出的“沉碧”二字就像是石子,虽小,却足以在我的心上激起层层叠叠的浪,一句“我回来了”,将我定格在了原地,忘了台下的观众,忘了自己在唱戏,听不见周遭的嘈嘈切切,听不见锣鼓管弦,好像,这世界突然静的只有我自己还有那不断回旋的六个字“沉碧,我回来了。”未待我回神,又听他道:“沉碧,我们回家。”

我和修离在一起了。

修离,我的少年,离开八年之久,终是回来寻我了。

我想过无数遍他回来时的情景,想过我们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还是挑灯西窗,互诉衷肠,唯独没想过,如果,穷我一生,也等不到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我的余生就是为了等他,无怨无悔。不是没有心,是无法对除了他以外的人再动心。如今,他回来了,从他唤我名的刹那,到之后他牵我的手回家,一路上,他和街坊小贩频频点头交谈,熟稔地仿佛他从不曾远离,仿佛我们不曾离别。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如他不曾问我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时间太瘦,指缝太宽,一不留神,匆匆好几年就过去了,我们相爱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用为数不多的余生纠结过往的种种。只要安好,足以慰藉。

偶尔,午后,煮一壶闲茶,放两把躺椅,我们会聊些那些年有趣的事情。有些事,有些情,我一人承担足矣,怎么舍得白白惹你掉眼泪?我们都太懂得彼此,所以大抵比常人能更珍惜彼此吧。偶尔,修离也会孩子气地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应着,我知道,他只是惶恐这是一场梦。我也是,睡觉时总要牵着他的手方能入睡,有时他会打趣我:“阿碧,我怎么发现你比小时候还粘人呢,呵呵……”其实,爱情本来就容易让身处其中的人患得患失,更何况是分别八年的我们,我只是害怕日子恢复到之前的波澜不惊。

“沉碧,我以后会一直陪着你。”

“好。”

“沉碧,嫁给我吧。”

“好。”

半梦半醒之间,修离是不是说了什么?

“你刚刚说什么,我好困呀?”

“没什么,困就睡吧。”

彼时,我早已不再唱戏,只是依旧会抽出时间回戏院里,偶尔指点一下师弟师妹。师姐还是老样子,一月只登一次台,小师妹还是孩子心性,不过唱功却在一天天地长进。

师妹说,自从修离回来以后,我整个人好像都生动了起来,比之前更美,更有韵味了,我看向师姐,用眼神寻问是不是真的,师姐难得的没有反驳小师妹的话,笑意盈盈,朝我点了点头。好吧,那就是真的咯,不过,这种感觉不错,有所期待,有所牵挂的感觉,真心不错。

某日。

挺着圆润如猪的身子躺在榻上,吃着修离喂至嘴边的葡萄,忽然问道:

“修离,前些天有人来家里给你送请柬的男子,怎么看样子不像是寻常百姓?”

“娘子,他只是长得比较健壮而已。”修离又往我嘴边递了一颗葡萄。

张嘴,边嚼葡萄,边说:“那他怎么随身带着佩剑?”

“奥,那只是装饰而已。”修离耸耸肩,又开始剥葡萄。

“那,他叫你门主,怎么解释?”

“娘子,好像是忘了告诉你,跌落悬崖后,机缘巧合之下,我被上任鬼煞门门主所救……后来,莫名其妙…….就成了他们新一任的门主……..”修离边说边看我,说到后来明显底气不足。

“就是那个话本子里传得神乎其神的排名第一的杀手兼情报组织的鬼煞门?”

“好像是……”

“就是哪个产业遍布五国的鬼煞门?”咦?谁在咬牙,是我吗。

“好像是……”修离一点一点从我身边挪开,就是不敢看我。

“季修离,你说,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老实交代!”

“娘子,别生气,这你不都知道了吗?我没告诉你,不是害怕你担心吗?别生气,生气对宝宝不好。嘿嘿……”看着他讨好的笑,突然就不生气了,好像,有一个如此厉害的相公还不错,宝宝有一个这样的爹爹,好像也不错,嗯,不过,“季修离,财政大权,嗯?”给了他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全凭娘子做主。”

“嗯,这还差不多。”看在他如此“识趣”的份上,姑且,原谅他吧。“下不为例。”

“向娘子保证,绝对没有下次。”季家大院里,想起他宏厚的声音。

忘了说了,我们搬回了原来的季府,只是偶尔去他的别庄小住几日,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别庄就是鬼煞门的根据地之一。

后记

与你相遇,已是一生所幸,怎敢放开你的手?自此,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日暮星辰都好像变得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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