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我爸因为工作上的事儿顺道带我和我妈来福建旅游。记忆里有独木成林的榕树还是满城飘落的凤凰花，还有昼夜不歇的台风和忽如其来的暴雨。穿着拖鞋淌过马路上的积水，惊叹着不要钱或者一块钱一大盆的米饭，还有远低于大城市的物价和闽南人家软糯的台湾腔。有天晚上，雨终于停了，我们去了一家“豪享来”的西餐店，厦门有“豪享来”还有一个叫“豪客来”的店，我爸吃到了期盼已久的剁椒鱼头，而餐厅其他餐点也都很合胃口，于是，这家店就成了厦门美好记忆的一环。第二次再来的时候，便想做回头客。
可是“豪享来”和“豪客来”名字相仿，第二次来的时候忘记了名字和位置，一出宾馆我们打车跟司机说了这模糊的三个字，一出宾馆的小巷子拐角就有一家。我妈坐在副驾驶，惊讶这么近的距离，懊悔本不需要打车，但我急切地想去吃饭，下车前脱口而出：别说了赶紧走吧。关门下车后发现我妈还坐在副驾驶上看着我，那个眼神，冷到骨髓，深不见底，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我爸一看情况不好，就让我妈先下车，这样司机才能去接别的客。我妈下车后二话没说给了我一巴掌。九年前的我是怎么也想不懂这一巴掌的来由，后来我才慢慢明白，那一巴掌是因为她觉得我让她在司机面前没面子了。
在厦门的马路边，我第一次萌生了一走了之的年头，但当时还小，怕迷路，怕再也回不到家乡，怕电视里上演的那些拐卖小孩的剧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只能默默忍住了。进了餐馆，我躲进厕所，哭了很久。
那是九年第一次。
高一暑假我遭遇了性骚扰事件。8月的某一天，那天是假期中返校交作业的日子，上午8:40我在那条最熟悉的路边骑车的时候一个骑电动车的男的从我旁边经过朝我胸口伸了手，我当时脑子一蒙，几天前我曾在小区附近见过这个人，他曾对我做过相同的动作，但我回家后没有告诉爸妈。所以当他又做出那个动作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向右躲闪，他顺手向左带了我一下，然后就驶出去了，但我就此摔在了马路中间，胳膊先着地。不远处就是赶集的村民，但我连呼救的台词都想不到。爬起来推着车，手掌、胳膊、脚踝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回到家我给去了烟台的爸妈打电话。如果说，人这一辈子总要有最后悔的一通电话，那可能我的就是那一通吧。当时胳膊上的擦伤最严重，血从胳膊肘一直流到手掌，黄色的脓水和红色的血水掺杂在一起，我对疼痛的感觉都麻木了。我妈听我断断续续描述了经过，第一反应不是问我伤势如何，而是觉得无比丢人，我委婉地说明自己可能没法去学校交作业了让她帮忙请假，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在那个时候还是要求我先去学校交作业，让我找找家里的酒精或者芦荟胶简单处理下伤口，她跟我爸马上赶回来。
然而那天，随处可见的完美芦荟胶就是找不到，只有半瓶酒精，我拿棉签把酒精涂到伤口处时，整栋楼都是我的喊声，脓水怎么都止不住，换下来的纸巾盛满了半个垃圾桶，最后拿了一块偏厚稍干湿巾一裹骑车去了学校。到校后我已经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交了作业打算回家的时候整个湿巾都染红了，我扔掉了那块湿巾骑车回家。
到家不久我爸妈回来了，他们的第一反应都不是询问我的伤势，而是在训斥我这件事让他们有多丢人。那个时候，我突然后悔说了实话，如果我只说不小心摔倒受伤了可能就不会听到那么多心寒的话了。下午1点半之后我爸想起这事可以通过报警解决，以扰乱治安滋事为由带我去了最近的派出所。当时接待我的是一个不算老的工作人员，陈述完经过（这样一件事我却在短短几个小时陈述了两遍），让我回忆那个男的相貌特征，我突然发现自己记不住他的模样，怎样都描述不出来。也是从那时起，我很难认清别人的脸，脸盲到所有人吃惊的状态。快三点的时候，工作人员给我拍完伤口照片取证，跟我爸说了句，伤到这个程度，不用去医院看看？我爸可能也发现胳膊擦伤有点严重，我已经疼到不能正常伸展胳膊了。去了最近的医院，初步诊断是骨折，需要拍片确诊，我就问了句：骨折是不是不能动，那个老爷爷说了是，我说那我不用拍片了，我还能动的。他给我开了消炎药，我一出门，扔了处方单，跟我爸说回家吧。当时距离我出事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
回家后，我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门，这一躲就是19天。在这19天里，每天睡睡醒醒昏昏沉沉看电子书，每天15个小时以上，看了几千本小说，前几天几乎水米不进，瘦了18斤。第19天，我爸觉得我的状态实在可怕，买来我最喜欢的杂志书还有一些零食，我边看杂志边吃妙脆角，扶着床边吐了。当时的状态，学名叫自闭和厌食，期间舅舅舅妈来看过我，我妈难以启齿还是说了这件事，舅舅问我怎么瘦了，是不是胳膊上掉了肉所以人也瘦了。暑假开学高二那一年，我几乎没笑过。
那是九年第二次。
高考完我只求考到外省，离开山东，但当时的我决定做近视眼手术，志愿参考书连封面都没看清就进了手术室，可能我恢复期太久，等到清晰地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站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接到那通被天外韩语系录取的电话。当时想着这样也挺好的，可以离开山东了。但我没想到我爸妈会坚持送我去开学，我也没想到我大姨大姨夫那么热情非要跟着去帮忙联络在天津多年不见的表弟。如果我早些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能宁肯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座自己去上大学。
大姨的表弟兄弟四个，在天津发展得颇好，所以到了天津之后，他们体面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而当时的我，还没从高三封闭式只顾学习的状态中走出来，也不懂酒席桌上的客套说辞，所以第一晚共餐结束大姨大姨夫就像我爸妈表达了觉得我礼数不周的问题。我爸妈当时还想着以后会有求于这几个亲戚，于是严厉地对我说教一晚，我躲在酒店的洗手间，哭了很久，第二次躲在酒店洗手间哭，我爸妈觉得我的无知让他们在那些亲戚面前丢人了。开学报道那天，我找到了宿舍后就让他们回山东了，在他们走后，我大病了一场，体重直接降到97.8斤，我妈在质问我为什么不回信息时我正被同学扶着走楼梯去上课。天津的水有些偏咸，所以第一次去澡堂洗澡，我被水辣到蹲在地上哭了半个小时；所以第一次吃食堂的饭菜，吃一顿腹泻三天，半个月都在吃711。
那是九年第三次。
大二的时候跟室友闹矛盾到白热化状态，决定大三一定要出国。意外与仁川大学擦肩而过，命中注定去了圆光大学。在圆光大学那一年，是大学四年最轻松的时光，几乎没有课业压力，每天都在跟吕欣赵颖吃喝玩乐。出国前我在医院检查出潜伏了甲亢症状，带了半年的药出国，但是药物的副作用是没法控制的，所以两个月胖了16斤，回国再验血体检，换了中药类的药物，此后一个月瘦了将近10斤，第二学期的时候不到108斤。而我爸妈也在那个时候，借探亲来韩国旅游。如果问大三出国最后悔的事那一定是同意我妈去韩国。我也是那个时候理解了丢人是什么感觉，不是自己做错了，而是看着我妈就那样出国，我觉得很丢人。最后高潮是她下公交车太慢，司机一直等，她在忙着穿鞋，下车后我爸走在前面，她没看清脚下被台阶绊倒了，责怪我爸走得太快，责怪我在车上催她快点下车，回到酒店后问我最近回国的机票情况。我不知道我爸怎么开导她的，让她最终打消了自己中途回国的年头，而我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哭了一路。
那是九年第四次。
大四毕业典礼，我在考研初试前写下了一段话，大意就是希望爸妈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即使大学四年并没有选择自己最喜欢的专业但我仍感谢他们。但我没想到四年后我妈再来天津，带给我的还是跟四年前一样的伤害。跟我说“旅行最看人品”的人让我清楚地明白了自己最讨厌什么人。在如家酒店停车场里我跟我爸哭着大喊的那句：四年前这样，四年后还是这样。当时想着这一定是最后一次跟我妈出来。人性最大的弱点可能是软弱吧，我总是在催眠自己要记得我妈的好然后下一次再动摇决定。
那是九年第五次。
研究生入学前其实我能感受到我爸很想陪我一起来厦门的，但想到过去发生的事情，坚决不同意他们来。加上留韩一年的经验吧，我爸对我挺放心的，自己一个人拉着两个行李箱赶到学校，第一个学期才开始真正享受到大学生活。厦大给予了学生别的大学不敢给也给不起的自由，每天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读喜欢的书。寒假回家，我以前特别喜欢回家，但却比很多人都迟些回去，我怕在家时间太长会厌烦，但贪恋家乡的暖气还是1.19回家了，我爸妈初见我时格外惊喜。学车前几天，我爸就跟我商量送我来厦门的事，加上中途可以去寒山寺，我瞬间就心动了，当时也考虑我妈之前的情况，但总觉得能陪父母一起出去旅游也很好。我妈提前很多天就让我做好苏州攻略，我一直拖到要走的前一晚。学车的小插曲其实对我来说影响不大，我爸妈也没多苛求于我。倘若腊月二十八那天我真的情绪用事订了初十回厦门的机票，可能就不会有后面的失望和难过了。
刚抵达厦门的那晚，我就从各个小细节积攒了对我妈自私做法的极大厌恶，她总是让别人都很辛苦地顾及她的处境却从没有想过不给别人添麻烦是最基本的底线。第二天在芙蓉隧道我终于再也受不了了，可能因为在厦门，在厦大，在芙蓉隧道，在我最喜欢的城市，最喜欢的大学，最喜欢的那条路上，我妈问了两遍隧道多长，到了芙蓉餐厅竟然问了句走这么远的路就来吃这样的饭？我以为在自己的大学吃早餐是理所应当，她早晨出门前查遍了宾馆附近各种乱七八糟的特色非厦门本地的餐馆，带她去吃沙茶面她说这有什么好吃的她才不吃，最后只能喝杯烧仙草，点了最好喝的跟她强调很多遍的口味还不停地问要点什么。现在再说起这些细节，我也还是觉得很疲惫。我爸会劝我这是更年期，我可以理解更年期的状态，但我无法接受它作为一个总给别人添麻烦的借口。彻底崩溃的瞬间应该是我去南普陀寺找我妈，找到她她还是一脸轻蔑：你来干什么，没有你我也能找到路。最后因为回不了厦大本部，在普陀寺门口给我发语音，说白养了我24年，那段话，那个语气，跟当年姥姥因为姥爷去世的事跟我妈闹得不可开交时的状态一模一样，我妈曾经最厌恶讨厌的就是姥姥那种人，而她自己在那天，也变成了那种人。那天中午回到宾馆后，收拾完行李箱，我就回翔安了，我妈一边喝着烧仙草，一边问：都不让进你学校？我有气无力地说了那句：你配吗？
那是九年第六次。
如果前五次，是我还小，是我不懂事，是我没有办法找到理解我妈的正确方式，那么最后一次，我找到了。
我在厦大思源谷待了半天，发了一条：“死在自己最喜欢的地方，也挺好的”的动态之后我就知道自己不会轻生了。
想自杀的人选择放弃自己前其实都给自己找了很多活下去的侥幸机会，只是这个他们曾经挚爱的世界，让他们看不到一丝希望和一只想帮助的手。
我跟我爸说的最后一段话是：不想见就是不见，如果一个人的错误九年都不改，不配得到原谅。
有一晚我看到我妈转发个一条推送：你不能因为别人的一点错，就忘记他对你所有的好。
看完之后，我彻底删除了我妈的所有联系方式。
我没有忘记你对我的好，但我也不会原谅你对我的伤害。
有人曾在深夜跟我说过萧伯纳那句话：
人生两大悲剧：一是踌躇满志，一是万念俱灰。
我热爱这个世界的时候，踌躇满志都满心欢喜，
那天之后，我再也无力喜欢这个世界了。
如果是别人，我会安慰自己还有亲情。
但如果是至亲之人，我好像只能，万念俱灰了。
你知道吗？
哪怕是重度抑郁症患者，他也曾希望，一觉醒来，自己能痊愈。
